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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多少恍惚的时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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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民宿,我沉沉睡去,梦里我梦到了叶先梸。
其实,叶先梸更像太阳。
我们十八岁,刚上高三,一个秋雨季,他站在教学楼下老树旁等我的班级放晚自修,南市一中昏暗的长坡上,雨点纷纷,树影婆娑,我和他撑着伞走在回家的路上。
“程柳,你伞靠近来一点。”
“干嘛呀,已经靠过来了。”
“别把头发淋湿了。”
“没事没事。”
“脑袋进水了怎么办?”
“叶先梸!”
“诶诶诶,慢慢走啊,别跑!别追我!”
原来这条长坡一点都不长,以为一辈子都走不完的路,一下子就走到头了。睡梦里的路,尽头是第一次我见到叶先梸的地方,他在操场打篮球,明媚帅气,秋风习习,傍晚没有夕阳,厚厚的云层下面,他就是我的太阳。那个晚上的晚自修,我思绪纷飞,在一堆化学方程式中寻找能够与白色30号球衣认识的机遇。
睡醒时汗水打湿透床单,高烧退去,换掉了睡衣。
外头白茫茫一片,只有远处的高山上还能零星看到棕黄色的山土,突然好想吃一款叫作随便的冰棒,已经过了两点了,我下楼续房,我想我会在这里多呆几天。
等我到大厅的时候,苏为也在了。他额前散着碎发,坐在椅子上拿着小刀给梨子削皮,他动作生疏,表情专注,比昨晚在山路开车还认真些。
“我给你削,别弄到手。”我伸手去拿梨和刀。
快速削水果这项技能是在奶茶店打工时学会的。我不喜欢吃水果,我嫌麻烦,上大学的时候,叶先梸为了让我能多吃些,他就提前点好果切,在我兼职回到寝室的时候就能快速吃掉,然后去洗澡睡觉。
叶先梸太了解我了,是我没有太了解他,毕业后我们同居,我没买过几次水果,但是家里的水果从来没有断过,就算这样我为他削水果的次数也都屈指可数。
苏为扭过身子没让我削,开口询问:“好点没?”
“没事儿了,谢谢你啊,苏为。”他啃着梨子没说话,摆了摆手,我也坐下问到:“送我回来以后没回家吗?”
“没。”梨子三两口就吃完了,苏为擦了擦手:“走,带你吃饭。”
“不不不,我拿面包对付一口就好了,太麻烦了。”
“那你开车带我去,请我吃饭。” 他的语气淡定,我想,确实得请他吃个饭,我答应了,叫他把定位发给我。
“你怎么知道我没吃饭,在这儿蹲我啊!”我低头往包里掏车钥匙,打趣他道。
“嗯,我在等你睡醒,一起去吃饭。”他回答得倒坦然,我被他的实诚逗笑。
苏为走在我后面,我转头看他,他双手插在口袋里面,笑意淡淡,如果带了眼镜,就更像叶先梸了。
第二次见到叶先梸是在高一的一个飘雨午后,吃完午饭我就到学校学习,撑着伞在南城一中的坡上,身后是另一个人的脚步,跟得很紧,走得很急。
“同学。”他叫我。
“啊?”我转头,是他!
“你书包拉链没拉上。”他笑,他带着半框的眼镜,眼镜片上也有水珠。
“啊!”几乎是一瞬,我感觉到脸的温度能蒸发掉这秋天的雨水。我斜着脑袋,歪着肩膀和脖子夹着雨伞,手上拉过书包着急忙慌地扯拉链。
雨伞要掉了。
他伸出手接过我的伞替我撑着,嘴角笑意依旧:“没事没事,慢慢来,不丢脸。”
我的心跳鼓一样,咚咚咚就要飞到天上。
后来在坡上我总能碰到他。
他说他是三班的叶先梸。
我告诉他,我是十三班的程柳。
他说很高兴认识我。我说,我也是。
他说他高二文理分科他会学理科。我说,我也是。
他说他坐一号线回家。我说,我也是
他说,想等我下晚自修,一起回家。
我们无话不说。
又是一个午后,他问我早上想吃什么?中午想喝什么?晚上想些什么?
我回答他我早上在家吃早饭,只喝白开水,晚上学习完就好累了,除了睡觉就什么都不想。
他又笑我,咯咯咯的笑声就像一只抽搐的瘦鹅,吵到还在学说话的白白胖胖的小主人,然后被一脚踹飞,他走在我前面,背着我说,没见过像我这么难伺候的。
我说,我什么时候要他伺候了。
他继续快步向前,依旧是用背后对我说:“难伺候就是难追的意思。”
他转过头愣住,他说他漏嘴了。
我也停下脚步,低着头没说话。很奇怪,他什么时候追我了。
那天以后,我们在坡上的见面就没那么频繁了,也不怎么说话了。我总觉得他不高兴,我也不敢去问他为什么,是觉得说漏了嘴丢人懊悔,还是准备去伺候不难伺候的人了。
一年后的文理分班,我分到了三班,他去了十三班。
同一天的午后,天气转凉,我在地铁站就碰到叶先梸。叶先梸套起了长袖,站在地铁口,抱着手歪着头笑着看着我,我站在扶梯上一路走向他。
他站在阳光下看了我好久。
“程柳,一起上学。”
“好。”我终于又走在他的旁边,我只到他的肩膀。
叶先梸终于又开始叽叽喳喳地说天南地北的话。
快走到学校的时候,叶先梸不讲话了,我好奇地抬头看他,他在缓缓呼气,脸颊微红,像课间十分钟冲下楼去打球再冲回到班级后的样子,他不停地抿着唇,欲言又止,捋了捋头发,叶先梸依旧是翘着嘴角。
突然,叶先梸转过头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程柳,你愿不愿意做我女朋友。” 叶先梸的漂亮明亮的眼睛,在说喜欢我。
“好。”我也笑,我也高兴,我也喜欢他。
十年前的阳光下叶先梸的嘴角收不住的笑意依旧洒在我的记忆里。
叮咚!推送来苏为申请加我为好友的信息,他的头像是个小孩。
苏为没有着急上车,而是跟在我身后陪我检查了一周车况。
一路上苏为的话不多,坐在副驾驶上,更多的是帮我观察,提醒我路况,他只是不停说,兰城雪天路不好开。
我们又进城了。随着定位到了一家手抓羊肉的小店。
“你先进去,外头冷,我来停车。”
我嫌麻烦,摆了摆手:“都一样的,我停。”这路边车不算多,我又说:“你先进去点餐吧,随便点。”
“成,你慢点。”苏为解了安全带下车,往店里走,又转头看我停车,见我已经找到车位了,就再往里走。
在南城的时候,叶先梸总是喜欢坐副驾驶,他总是把车子留给我代步,他总是说,开车了你就不喝酒了,他总是说,程柳,慢慢开不要着急。
走进羊肉店里的时候,菜已经上了,满屋子冒着奶香的羊肉味道,桌上摆着好几盘不同部位的手抓羊肉。
我不由感叹到:“太香了。”
“先喝点汤,补补身子。”苏为盛了一碗羊汤递给我。
“我这才退烧可以喝吗?”话是这样说,但我的眼睛就没离开过汤碗。
“风寒受凉,可以喝。”他又递给我一只勺子。
“你懂的挺多。”我喝了一勺羊汤,确实鲜香,不似南城的羊肉总带着膻味,这里的羊是油脂里泛着奶味的爽滑口感。我吃的很开心,苏为不停给我拆羊肉,替我舀汤。外头冰天雪地,我在温暖的房间里大快朵颐,食欲大开,美食终于在我身体里激发出快乐的因子。
苏为喝着一小碗热黄酒,他的脸不红,依旧白皙,他看着我吃肉喝汤,似乎也卸下了不属于二十岁的稳重内敛的模样,他笑得开心,斜在沙发椅子上,手中的服务却不停。
“受凉要吃羊肉是我妈妈告诉我的,她是南城人。”
“南城?我也是的,这么巧的吗?”我啃着一块羊脖子,抬眼看他。
“嗯,南城来的,在兰城呆了二十年。”苏为端了饺子在我面前,又仔细替我调酱料,接着说:“她在兰城呆不惯回家了,这儿太苦了。”
“所以阿姨回南城了?”
“是。”苏为喝了一大口黄酒:“她回南城的时候我才八岁,我哥十六岁,她再没来过。这些年,我都快忘记她样子了。”他低着头,指腹摸着玻璃杯,然后又抬头看我,苦笑一样:“不过我嫂子长得很像妈妈,我哥说妈妈像刚长的樱桃。”
我放下筷子,嚼着嘴里的饺子,回想那位有过一面之缘的白桃子一样的女士,肤如凝脂,就像在初春园林的百花盛放中捕蝶的小姑娘,看起来没多大的样子,像粉嫩水灵的酷皮玫瑰。
我突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我不知真假,不知内情,我只晓得我就算我现在所有的安慰言语只是场面话,既烂俗又虚伪。
良久,我吞下了嘴里的饺子:“苏为,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吗?” 或许他想让我帮他在偌大南城碰碰找妈妈运气,可现代的通讯实在便利,都失去了用路长信远作为借口。
苏为什么都没说,眼神迷离,脸颊微红,他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会,然后摇了摇头把头埋了下去。
此刻我恍然,苏为才二十岁,也许他真的没有我所想的弯弯绕绕,只是把我当成了一个跟母亲来自同一个地方的故人。
“程柳,其实……”苏为就这样埋着头,我坐在对面听他讲:“其实你身上也有我妈妈的感觉。”
我瞧着气氛突然变得惆怅了起来,欢愉消散。
“怎么说呢?”我撑着手,看着这个思念母亲的年轻男孩。
“你老是发呆郁闷。”苏为把脸抬起放在双臂间看我,他又笑了:“像妈妈一样。”
“我没有。”见他把情绪控制下来了,我也半开玩笑的否认。
“你太瘦了,要多吃点。”苏为又开始为我服务,把酸奶递给我:“慢点吃,老酸奶凉得很。”
我已经吃的很饱了,拿着木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吃酸奶我。苏为见我吃的差不多了,风卷残云一样吃掉了剩下的食物。
我出包厢门买单,心底却觉得荒谬,我不过是萍水相逢的旅客,又何必对我推心置腹,我是不愿意有意无意同人制造交集的。
老板说,苏为已经付过钱了。
餐后,从车后面的行李箱里翻出了现金塞到苏为的口袋,就像教训自家弟弟一样,告诉他不要乱花钱。
我的车子开回到民宿已经深夜了,在院子外头停下,熄了火,我们坐在车里,
“程柳,你回南城了还会回来吗?”
“兰城很好哦,我会常来看你的哟。”我就像大学上学前同我家年幼的弟弟告别,我忍俊不禁。
他也笑了,又佯装生气到:“你再别胡说了,肯定不来了。”黄酒的醉意慢慢弥上他的眉头,苏为揉着眼角。
我说:“我会来的。”我想起了我的弟弟程诺,我用一样的话安慰故作幼稚的苏为:“你要乖乖吃饭,好好长大。” 我顿了顿,说:“然后来南城找程柳姐姐。”
“程柳姐姐。”苏为把这四个字拉得很长,躺在副驾驶上闭着眼睛,又哼起不知道什么调子,他说:“你还是几个人的姐姐呢?”
我就一个弟弟程诺。
他比苏为还小十岁,是个不折不扣的没心没肺的小畜生,我对他为数不多的疼爱在上小学时褪去奶香婴儿肥后就烟消云散了。
“快开车回家吧,现在时间刚好不早也不晚,赶紧走。”我催苏为快走,积雪没那么厚了,我推着苏为上了他哥哥朋友的车,叮嘱到:“路上小心,慢慢开。”
望着外头飘起的白色雪花,思绪翻涌,我没有下车。
我们俩只不过都是看着新人想着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