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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随夜色染成透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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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城傍晚的雪下的比白天更大,下满了民宿的院子。白雪飘满帽子,雪人一样,我带着一身寒气走进屋里。大厅水汽迷蒙飘来牛羊肉香,烧着暖气,屋子一角男男女女围坐木桌喝酒吃肉,没人察觉到顾客已至。
“您好,办一下入住。”我搓着手躲着脚对着那头喊。
“诶!来了啊妹。”一个烫着卷发的女子,麻溜响应,绕过木长椅起身往前台走来。
桌上的人零星转头看我,一个身材壮硕魁梧的男子坐在主位上,招呼我:“妹子来啦!”
来啦,这词很妙,宾至如归。
我们素不相识,寒风吹得我脸疼,表情是不自然的僵硬,我笑着回话:“诶,大哥。”
是了,离开了大学,进入社会。男的我就叫哥,女的我就叫姐,副总就是总,甲方就是爷。
我总是比叶先梸更拉的下脸,他总是不乐意听我市侩地喊人。我在贺得集团开过一个西南地区经销商的单子,对面跟对接的是他年轻的女儿,她比我大两岁,她的下属叫她小丁总。我不会也不能这样喊,我从来只称呼她丁总。一次对接后的招待宴上,她让我喊她,小妍姐。
我端起酒杯敬酒,我心想,这个单子,成了。
酒后回家,我同叶先梸谈起此事,他不屑:“姐什么姐,就这么乐意当你的老姐姐。”他把浴巾递给我,撇着嘴说我:“俗气!”
可是,我并不是每一次开单或者是续签都能像这次这样顺利。我体会过太多的在酒桌上被打压,在饭局中被忽视,太多太多次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多到我已经对这些态度没有感觉了,我只是机械且热情地去执行人情世故,我一点都不想去改变,我根本就改变不了。
“姐姐也好,丁总也好,怎么称呼不就是一顺嘴的事情,开单就好。”我没同叶先梸多说,转身洗个澡睡觉。
这头,老板娘帮我登记入住信息,她操着一口兰城口音:“来妹子,身份证给我一下。”
“给您。”我一只手递给她证件,另一只手拿下帽子准备人脸识别,肩膀被轻拍了一下。
“程柳?”
我侧身往后,抬头一看竟是苏为。
“你怎么也在这儿?”我实在是惊讶,这初来乍到的城市竟再次碰到同一个人,同时内心泛起不安,人生地疏,万事还是小心为妙。
“这店子我哥朋友马大哥的。”主位上的魁梧男人对我笑了一下,接着苏为又说:“我们晚上在这吃饭,那是我哥苏沃。”
苏为指了指魁梧男人身边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皮肤黝黑的男人,不瘦也不胖但一看就很强壮,穿着一件还带着点尘土的棕色皮夹克,比苏为更像刻板印象里的西北男人,他点头向我问好。苏沃旁边紧坐着个丰满白皙的女孩,她脸上羊脂玉一样皮肤透着桃子一样的粉色,桌上锅里热气腾腾升起,水蒸气的升腾的背后是她长着两颗小梨涡对我莞尔一笑,她可真好看,我不由的想。
“原来是熟人,妹子,晚饭吃了吗?”中间坐主位的魁梧大哥问道。
“还没呢。”屋子里暖的我犯困,提不起食欲,再就是,我还是心存戒备,于我而言,他们都还只是陌生人,他们的热情对我来说显得更加不安全。
“来一起吃撒,今晚的羊肉香的很。”老板娘录完资料递给我身份证和房门钥匙,那头大哥也不停招呼我,老板娘又说:“我再去拿点洋芋下点饺子,多双筷子嘛。”
我忙摆手:“不用麻烦了呀,大哥大嫂太客气了,我先休息。”
大哥又说:“这麻烦啥,叫你大姐拿碗去了。”
我赶忙走上前同大哥握手:“太感谢大哥了,大哥和嫂子太热情了,我今天真累了,饭我确实不吃了。” 大哥站了起来,一手摸着他的肚子另一只手拿了几个还带着温热的烤洋芋塞给我,我推脱不过只好拿下:“你们慢慢吃啊。”
我转身去前台拿钥匙,苏为就一直静静站着,经过他旁边的时候,他突然开口问我:“累了?”
我停下脚步,微笑着点头:“嗯,有点儿。”这会儿,身上暖了一点,脸颊烫烫,我想我的笑容自然了许多,对苏为说:“快去吃饭吧。”
我订的是独栋带院子的两层小楼,装潢素雅,供暖充足,洗澡上床不用体验南方钻被窝前的心理建设。这里看起来更像是一家人出游的住宿,此刻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一个人会挺好的。
我从包里拿了自己带的面包,坐在床边啃了起来,突然感到喉咙有点干涩。又往包里找水喝,看到包里还有马大哥塞的烤土豆,我心里虔诚祷告,原谅我吧,孤身在外,只能浪费陌生人给的食物。
我回想马大哥的话,有点想笑。
短短一天,我和苏为竟就成了刚认识的熟人。
长长十年,叶先梸和我成了认识许久的陌生人。
我裹着松软的被子,眼睛酸涩身子沉沉没有力气再想其他,只是享受着飘雪的黑夜,外头偶尔传来雪花压断枝条的声音,闭上眼睛面无表情,无论从前还是现在,我始终认为自己是一个不爱笑的人。但是所有打过交道的人都夸我,夸我是个爱笑的女孩,说我以后的运气总不会太差。
希望以后我的运气不会太差。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很快睡下,不知道多久我又醒来,我的两条腿像是冰铸起来一样,在被子里怎么暖也暖不起来,从脚趾冷到大腿。我不断给自己打气,撑一撑,睡一觉起来就没事儿了。
半梦半醒,再醒来不知道是几点,只觉得上半身滚烫,下半身冰凉。很快,我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发烧了,自带的药箱还放在车上的箱子里,拿起手机,此刻竟然才晚上十一点,我却感觉我睡了很久,这里是远郊,外卖点不到药。
我打了前台的电话,电话的那头是老板娘的声音已经沾了酒意。
“妹子,咋啦?”
“嫂子,我好像发烧了,麻烦你拿盒退烧药送到我这里。”我闭着眼睛,身子止不住发抖。
“呀,咋突然发烧了。”老板娘背后嘈杂的人声停下,她的声音也着急了许多:“妹子,你先听我说,一楼沙发旁黑色盒子里有药和体温计。那个啥,你先下来开个门,我现在就过来。”
“诶好,谢谢您。”我听她连珠炮一样说着话,撑着身体,套了厚毛衣穿上羽绒服裹着围巾,我到一楼时老板娘也到了,我给她开了门。
“来,先测测多少度。”她脸颊微红,手上却清醒,拿着温度枪对着我,“滴”随后就是她的小声惊呼:“三十九度三!”
我蜷缩在沙发上,感觉全身上下每一寸皮肤都在疼痛,头也开始疼,皱着眉头眯着眼看老板娘在我身边坐下,她摸着我的额头:“火炉子一样。”
她起身倒了杯热水,给我递了药,说:“妹子,我知道你一个人从南方过来旅游,多半有事不顺。一个人来嘛,防备点没错。”双手帮我揉着太阳穴:“但是,你信嫂子,咱现在就开车去城里的医院。”
“好,麻烦您了。”现在,就算他们真要把我卖了,我也得去医院挂上点滴,我上楼加了件毛衣,跟老板娘往外走。
外头寒风呼啸,我禁不住打了个冷战。老板娘一把搂过我,把我圈在怀里,把她漂亮的毛线帽套在我脑袋上,现在我全身到下只露出了个眼睛。
苏为和那位女孩站在大厅的玻璃门后朝我的方向看,远远的,我就弯了眼睛,叫他们放心。
等我们进入大厅,就听到苏为说话:“姐,我给她送去。”
老板娘转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苏为:“我送,你不方便撒。”
苏沃把钥匙丢给苏为,开口:“你开我的车。”
“别胡说了撒,啥时候了你喝酒了凑啥子热闹嘛。”马大哥喝了不少了,翘着脚坐在椅子上,却伸着脖子对着老板娘说。
“走。”说时,苏为拉着我的手腕就往外走,我缩着脑袋跟在他后面。
他们的车就停在院外,我先一步坐上车,一上后座我就闭上眼,彻底没劲儿了。路上积雪不知道有多厚,天上不停止地下雪,我等待着苏为给轮胎转上防滑链,闭着眼只感觉到他一路上开得很快。
“下午还夸你来着,咋这么没用。”他似乎是在嘲笑我,他的声音带着笑。
我实在没精力同他周旋,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他也没再说话,车子入城以后:“就到了。”
我只感觉到天旋地转。
我被带下车,被带进医院,迷迷糊糊地倚靠在医院铁制的靠椅上,直到一阵刺痛从我的掌背直达大脑,冰凉的药液进入了我的身体,我支着头闭着眼休息。
“你靠着我,舒服点。”我听到是苏为的声音。
我没动,苏为就伸手揽过我,让我能靠在他肩上。
我突然不想拒绝。
过去,也有一个人,在每一次我生病打点滴的时候揽着我,恍惚间看到苏为生疏地在医院各个窗口奔走,我就想到他了。同样高大的身影,同样清秀的五官,只是苏为没戴眼镜,这让我从另一个人的影子里迅速挣脱出来。
所以,我有点儿想他。
我直起身子,又靠向另一端,眯着眼看点滴滴落。
“好点了吗?” 苏为站起身,抱着手看着我。
我点了点头。
他摸了摸我的额头:“没那么烫了。”
“今晚真是谢谢你了。”我的声音变得沙哑无力,退了点温度,人清爽了些。
苏为又坐在我旁边,又是半晌无话,我没话找话同他攀谈:“你几岁呀,看着不大。”
“你看着也不大。我二十了,在兰城读大学。”
“读什么专业?”
“日语。”
“完了,你要找不到工作了。”
我听他笑着轻哼了一下:“看来你康复了。”
“哈哈哈,开个玩笑嘛,之后来南城工作,我给你介绍去做日韩区块的外贸生意。”
苏为也学我眯着眼,揉着他的太阳,看着我的眼睛笑。有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睛,水亮亮的,眼白里有了血丝,但是就直勾勾地看着我。
真是个漂亮的男孩子。
我不想再同他对视,扭过头。
难道妲己是兰城人?
等点滴结束,返程路上,在看清楚了苏为就是在如此陡峭黑暗的冰天雪地的山路上一路狂飙的后,我更没睡意了。
“苏为,我觉得你有点儿狂野。”
“像太阳一样狂野?”
“二十岁可不就是太阳嘛!”我顿了顿又说:“你不像,你像月亮。”
苏为有大多数年轻人没有的沉稳,他是西北天上高悬的的月亮,静谧高雅,不带着南方空气氤氲的水汽,是兰城山坳间干爽明亮的圆月。
我发现了他喜欢用淡定悠长的目光看着我。我明白他的,因为我也曾用这样的眼光看着叶先梸,我不愿揣测苏为的内心,但是我懂他眼底静水流深的丝丝情意,爱或许太重太快,亦或者是对我的欣赏。
苏为又不说话了,耳边是火风嘶哑的歌:“太阳出来我爬山坡……”
回到民宿,天已经快亮了。我问苏为,路上为什么说自己是太阳。
他说,太阳照在兰城,也照着南市。
很久以后我想到今晚,我多想跟他说,没关系的,月亮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