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畏寒》水亦弓

1、第 1 章

　　凌晨三点，H市华悦府1701灯火通明。

　　一张超长工作桌上，堆满了杂物：各类化妆品层层叠叠地堆放在置物架上，尽管做了收纳，还是因为数量过多不免有些散落在桌面上，桌子另一端是成堆的打印本，每本上面都粘着密密麻麻的彩色标记贴。

　　桌子另一端，一个女人穿着吊带背心和宽松的睡裤，戴着黑框眼镜，头发随意用鲨鱼夹夹起来，苍白的脸色让人难以联想到这是D站美妆区百万博主“柠檬有点甜”——詹宁。

　　此时她对着超大显示屏，专注地敲击着键盘写拍摄脚本。

　　屋子里还有另一个人，詹宁的经纪人乔雨绵。她正反复拉动着视频进度条，不时看看另一个屏幕上的流量分析，或皱眉或不解。

　　她转身向詹宁问道：“宁姐，上个月没买流量的可就这一条破百万的！你真的不能再拍一个类似的吗？”

　　詹宁将干涩的眼睛一闭，捏捏鼻梁，痛苦地说道：“你说得容易，哪有这么容易破啊？这个系列已经拍了四五个，对比之前完全是下滑趋势，再拍观众肯定会审美疲劳的。”

　　“不对啊，这个系列最后一个视频是五十多万，这明明涨了好吧？”乔雨绵反驳道。

　　“我说小绵羊啊，你有没有认真看视频？你没发现差异在哪里吗？”詹宁干脆起身走到乔雨绵身边，边走边说道。

　　二人将视频点开看了一遍，标题是【挑战穿紧身蜘蛛侠战衣到小区买菜，被发现拉链没拉大社死！】

　　内容如其标题，这浮夸的视频的主角正是詹宁。

　　“你是说这期是因为拉链开了？”乔雨绵摸着下巴思索着。

　　“不然呢？”

　　“这不是你设计的吗？我以为你自己故意拉开的。”

　　“是我故意拉开的，但是我也不能次次故意啊……”

　　詹宁心里无语，乔雨绵时常这样逻辑感人，不过她心里也不怪她。

　　因为严格来说，乔雨绵不是策划，而主要是负责帮她商务洽谈。这是詹宁签了MCN之后，变得省心的地方，但是也仅限于此了。

　　公司给她配的其他助手，负责策划、脚本、剪辑什么的，一直都很不固定，而且质量也不行。每次公司给的方案，詹宁只能用“眼前一黑”来形容，因此直到现在，许多事情仍然是她在亲力亲为。

　　“嗷……好吧~”乔雨绵沉默了。

　　H市的六月已经很热，尽管空调调到了26℃，可屋内詹宁敲键盘的声音，听起来仍如此焦躁。

　　好像她新的那条视频不断弹出的弹幕与评论。

　　「一直看柠檬视频，感觉变味儿了，现在好低俗……」

　　「好恶心」

　　「大爷：没眼看」

　　「还是南方好啊，我们这边买菜不用穿成酱婶」

　　「哪个小区？我可以送菜上门（狗头.jpg」

　　……

　　像突然侵袭而下的冰雹，这些评论都带着极其强烈的个人感情，并非每一条都是善意的。

　　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对这些砸来的观点安心接受，可她是詹宁——一个六年的全职博主，早已经在数不尽的评价中塑造出自己的形状。因此，或褒或贬，她都照单全收。

　　她最害怕的事情，实则是没有热度，就像她畏寒的体质一样。

　　做了博主之后，低迷的流量与点击成为了一种新的令她害怕的寒冷。因此，她只能拼命地工作。

　　可是这两年这个赛道越来越卷，她也不可避免地遇上了瓶颈。

　　本来流量就在下滑，她偏年初时身体又实在撑不下去，不得不休假了两月，回来之后视频播放量就一直很不稳定，好些数据比之前都直接对半折了。

　　最近她跟风拍变装的短视频，才吸了一波新的粉丝，但差异太大的风格导致粉丝群体互斥，不论是视频主题还是商单都不好确定，所以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乔雨绵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志愿填报那个合作方意向已经确定了，上次让你找的高中的影像找好了没有？”

　　最近高考季，一家志愿填报指导平台找上了詹宁，希望她能出一个视频。

　　“在D盘，第一个文件夹，有视频有照片，你自己找找吧。”

　　这个视频公司给的方案比较清晰，只需要詹宁给一些高中影像在最前面引流一下就好，因此并不需要她十分上心。

　　没看多久视频，乔雨绵已经被逗得咯咯直笑。

　　“我靠！你高中就这么抽象啊？！”

　　“你真的好社牛啊！果然能出镜当博主的人都没有那么简单，这就是天赋吗？”

　　詹宁正咬着指甲发呆，听罢转头皱眉，“这已经找的相对正常的了……”

　　这些视频是她高二那年的一次校园文化节活动拍的。

　　众所周知，高三就要收心了，而高二这群人刚摆脱进校时的羞涩，是玩得最疯的那一批。

　　詹宁那时候是吉他社的社长，吉他社一年中最重要的活动就是夏日毕业季歌会的表演。

　　学生社团没有那么专业，为了演出时热闹的氛围，表演前除了练琴，他们还拼了命要把票发出去，相当于给自己的表演做宣传。

　　作为社长，她当仁不让地担负起了这个职责，趁着文化节和运动会，她带着吉他去每一个班级方阵前宣传。还不是文文静静地表演那么简单，为了搞气氛，他们要弹唱当时的热门曲目，还搞了一些现在不管是当时还是现在看起来都有点尴尬的互动环节。

　　忽然，其中一段视频令乔雨绵看入迷了。

　　-

　　背景是学校的运动场，场上人员各自忙碌，下面的观众席则有许多穿着校服的高中生排排坐着。

　　高中时的詹宁还留着刘海和刚到脖子的短发，看上去有些过于清秀，与她现在以明艳五官著称的颜值博主身份有些违和。

　　她穿着蓝白色校服，背着一把吉他，站在一队人群前，举着一个运动会加油用的喇叭，喊道：“高二二十一班的同学们，买张吉他社夏日歌会的门票吧！送荧光棒还能抽奶茶券，还有超帅的副社长可随便合拍哦~”

　　台下响起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

　　要表演了，她开始一边拨动琴弦，一边调着弦钮。她突然感到不对劲，今天琴可能有问题，怎么调都不太准，但是又不能冷场了，她硬着头皮开始弹起来。

　　其实一点点不对的音准，对学生来说不是特别大的问题，毕竟环境嘈杂，也不是重要的演出。但是，最尴尬的事情却在接下来发生了——在弹到第二节的时候，琴弦崩开了。

　　本来跟着拍手的群体一时沉默，大家就这样看着热闹。

　　录视频的人可能是吉他社的，音频听到一句：“完蛋，弦锥崩掉了吧。”

　　接着，詹宁只得在众人面前满地找东西，看起来有些狼狈。

　　这时，方阵席地而坐的人群中，一个男生站了起来，很镇定地走到前面詹宁的身边。只见他和詹宁贴耳说了一句什么，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银管，接着半跪俯身，托住琴颈，将弦锥卡进琴板。

　　一缕阳光照在男孩清秀的侧脸上，他起身时候顺手帮她整理了肩上的琴带。

　　“哇哦——”下面的人开始起哄。

　　詹宁强装镇定，脸却红到了耳根。她调好琴后，才开始重新唱起来。随后视频恢复嘈杂，乐曲结束后戛然而止。

　　-

　　乔雨绵看完愣了片刻，才突然惊呼，“好帅啊，我高中班上怎么没有这种男生？”

　　“宁姐！这是谁啊？吉他社的吗？他咋帮你修琴啊？”

　　乔雨绵转身看着詹宁，抓着椅子靠背，一脸八卦地问道。

　　詹宁不耐烦地转头，却在看到视频画面的那一刻愣了一秒，接着是沉默。

　　她去翻网盘时，所有视频都在一个文件夹里，她只看了前几个就把整个文件都下载了下来，没想到后面这段也在里面——毕竟这么多年她都没再打开看过。

　　詹宁淡淡地开口：“不是吉他社的。”说完就把头转了过去。

　　“？”

　　“那他咋随身带着弦锥啊？”乔雨绵不解。

　　“就，表演前几天我练琴的时候和他说过，那个弦锥有点问题。”

　　詹宁还是平静至极的语气，她拿了饮料喝了起来，顺手递给乔雨绵一瓶。

　　“啊？不是一个社团你们咋还一起练琴？”乔雨绵接过饮料，说完时喝了一口。

　　“因为……我们那个时候关系很好。”詹宁脸上的表情瞬间有些不自然，措辞也犹豫了几分。

　　“是……男朋友吗？”乔雨绵歪着头看着她，语气轻柔，眼神试探。

　　“什么男朋友？根本没在一起过。”詹宁立马矢口否认，随即又有些心虚的挠挠头。

　　此时，她的脑海瞬间思绪万千。

　　视频里的男生叫林灿，是詹宁的高中同学。

　　“关系挺好”是有多好？

　　或许用一个约定就能解释——

　　詹宁曾和他约定好，高中毕业之后一起上大学，然后在一起。

　　然而，后来他们并没有在一起，甚至不在一个城市。

　　这一切距今已有数年。

　　其间，两个人始终没有见面，詹宁甚至连这个名字都很少让自己想到。

　　“好吧好吧，不过看起来真的好有氛围感，好心动。”乔雨绵感叹道。

　　她接着又说：“我可以把这个剪上去吗？感觉对播放量很有帮助。”她一脸期待地看着詹宁。

　　“随你。”詹宁脱口而出，接着想了一下又补了一句，“和其他的剪到一起就行，别单独放。”

　　“好的！”

　　“你剪好了让我看一下哦，我得去问一下出镜的人愿不愿意露面。”

　　詹宁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因为这是有合作方的视频，最好别因为这个原因下架了。

　　-

　　三天后，早上十一点。

　　詹宁刚睁眼，还躺在床上。她睡眼惺忪，如同往常一样，先打开微信看消息。结果醒目的红点和数字让她震惊了。

　　她不是眼睛花了吧？几十条消息，这是私人号不是平台号啊？

　　为首的是乔雨绵。

　　「宁姐，咱们有救了」

　　「你那个高中视频现在是全站十三，生活区第一名！！」

　　「好夸张，你前几个视频的播放量都带起来了」

　　下面是之前联系的几个同学，主要是吉他社以及几个和她厮混的死党在的群。

　　「康元希：@柠檬树下你和我：我真的服了，你给我看的样片里面，我没有那么丑啊」

　　「康元希：已经快破百万了，你让我下个星期怎么去相亲！！」

　　「邵恬：主要是对比，谁让你出现在林灿前面。。。」

　　「安景舒：康师傅别愁了，虽然脸看上去不行，但是现在也比以前更胖了啊」

　　「邵恬：你也没放过他。。。」

　　此前，詹宁想到了播放量应该不会太难看，因为这是一个很符合热点的视频，但是上了排行前几还是令她有点懵。

　　她打开平台准备一探究竟。

　　一通点击，直接拉到播放量最高的片段，果不其然是林灿出镜的那里。

　　乔雨绵还给加了关键帧和BGM，是不得不爱里最好听的那段伴奏。

　　此时她才发现，在这个她从没仔细看过的视频中，除了调琴弦，两人竟然有两处的对视。彼此眼中溢出的爱意，下一秒侧过脸的捂嘴笑，令她本人都不自觉地仿佛回到了那一刻。

　　而弹幕更是大型磕拉现场。

　　「在现场，这其实是求婚（确信」

　　「是调琴也是调情」

　　「人不可能同时拥有青春和对青春的感受」

　　「校园小说男女主在这一刻具象化了」

　　「金主妈妈点进来天塌了，全是大学狗期末周来嗑的，0人要报志愿指导hhhhh」

　　看到最后一条，詹宁连忙去置顶了品牌方的链接。

　　不过，她在翻评论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点赞量排在前面的评论，令她心头一紧。

　　「快十年前的视频了，看起来确实很令人感叹。但是作为路人不知道征得出镜者同意了没有，如果是擅自发出来还做商务视频，那就有点讨厌了，希望up主回应一下~」

　　这条评论点赞量不是特别高，但是排在很前面，这是因为点赞增长的速度很快。

　　而詹宁之所以有些心虚，是因为她虽然提前想到了，和出镜的人都说了一声，但是还有一个人她没有去联系——林灿。

　　怎么办？

　　肯定是不能删评的，但是硬着头皮说都同意了，她好像也没办法毫无负担地做到。因为这个视频的播放量超过了她的想象。

　　还是先逃避一会儿吧。

　　可是这条评论的位置越来越靠前了。

　　有合作方的视频，她都很谨慎，尽量避免不好的影响。

　　她心中正隐隐焦灼着，此刻却突然发现，视频下多了一个新回复。

　　「这是帮忙修琴者本人的号，出镜已经确认过。请考生专注报考，祝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