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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风雨欲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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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宁步出太极殿高大的门槛,殿外天光豁然倾泻,将她青色的朝服映照得愈发清朗。
她伸出手,试图握住一缕天光,却只是徒劳。
她低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
“王爷。”
谢流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姜宁驻足抬头,正对上谢流姣好的眉眼。他目光沉静,落在她方才试图握光的那只手上,又缓缓移到她的脸上。
“殿内纷扰,如陷泥沼。王爷一脱身,便来捕捉这天光,倒是好兴致。”
谢流开口,声音里带了几分隐隐的笑意。
姜宁听出谢流话里的揶揄,微垂眼眸,落在了自己的手上,喃喃道:“也许正是因为在泥沼中待得久了,才更想知道,这能照彻万物的天光,究竟是何等触感。”
“王爷说什么?”
姜宁的声音太低,谢流听不真切。
“没什么。”姜宁后退一步,同谢流拉开距离,“只是觉得,今日天色甚好。”
谢流收敛了脸上的笑,再次开口:“不知王爷下值后,可否赏脸去天味楼喝一杯?就当我是为了三十万谢家儿郎感谢王爷。”
姜宁闻言,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却又在瞬间恢复平静。
她道了一声“好”,不再多看谢流一眼,只微微颔首,便转身循着宫道,向礼部衙署的方向走去。
方才指间试图捕捉的天光,此刻已悄然隐没于宫墙高耸的飞檐之后,在她身后拖出一道细长的影子。
行至礼部门前,中年门吏向她躬身行礼,她只是轻轻颔首。
她走到自己的那间值房,踱至案前坐下。
几乎是她刚坐定的瞬间,门上便响起了两声叩击。
未等她回应,门便被推开。
来人是徐砚修。
他在书案前数步之遥站定,目光快速扫过值房,最后落在姜宁身上:“老臣俆砚修,参见王爷。”
姜宁抬眸,对上他的视线。
“徐尚书不必多礼。”姜宁开口,语气平和,“今日大朝,未见尚书身影。”
“回王爷,老臣今日奉旨在部中处理几桩紧急公务,未能亲见王爷在朝堂之上……”他话语微顿,选了一个稍显中性的词,“大放异彩。”
姜宁指尖轻轻点了一下桌面,似是随意问道:“徐尚书此刻前来,所为何事?”
“王爷今日在太极殿提及‘太平碑’与‘忠烈祠’,陛下嘱咐,‘忠烈祠’诸事繁杂,这‘太平碑’便交由老臣处理。”俆砚修再次拱手,姿态恭谨,“老臣此来,正是为了请示王爷。关于这‘太平碑’,王爷可有具体章程示下?”
姜宁看着俆砚修,禁不住在心里发出一声冷笑。
不愧是个老狐狸,父皇让他负责太平碑,他便提前来找自己。若成,是他俆砚修恪尽职守,若不成,便是她姜宁指挥失当。
想到这里,姜宁禁不住开口:“我还以为,我和徐尚书有些许的交情。”
听得这近乎戳破窗户纸的话,俆砚修脸上却未见半分恼意或慌乱,反而露出一抹极淡的的笑容。
“王爷言重了。”俆砚修微微躬身,迎上姜宁的目光,“公是公,私是私。在此值房之内,商议陛下交办的差事,老臣不敢不先以公事为重。”
“好一个公是公,私是私。”姜宁唇角牵起恰到好处的弧度,声音懒散,“太平碑既被父皇交由尚书主持,自然该由尚书拟定章程。本王虽在朝堂提及,终究不及尚书熟谙礼制。”
“王爷过谦。既是王爷首倡,其中深意,自然以王爷为尊。老臣愚钝,唯恐揣摩失当,有负圣望,亦辜负王爷一片苦心。”
姜宁岂会听不出他话里的机锋?
她执起案头茶盏,垂眸轻呷一口,氤氲热气模糊了她瞬间冷冽的眼神。
“徐尚书过虑了。”她放下茶盏,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力,“父皇既将此事交予尚书,便是信重尚书之能。”
眼见徐砚修还要说话,姜宁继续开口:“说起来,父皇命我和谢将军负责忠烈祠之事。工程浩大,千头万绪,尤其是淮州淮水,不知道徐尚书有何指教?”
随着姜宁的话音落下,徐砚修目光蓦得一闪。
值房内的空气仿佛骤然凝固。
徐砚修一直维持着的恭谨从容,在那瞬间出现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裂缝。
姜宁恍若未觉,只是又喝了一口茶水。
她想到上次和徐砚修会面时的对话,脸上的笑意又深了几分。
她看着俆砚修不断变幻的神色,声音里多了几分玩味:“日前,徐尚书不是想让本王调查淮水兵败的真相么?如今,机会来了。”
她话音微顿,执起茶壶又倒了一杯茶,缓而稳地推至徐砚修面前。
“忠烈祠的建立,便是名正言顺的最好契机。那些埋骨淮水的英灵,那些含恨九泉的忠魂,都在等一个交代。”
俆砚修看着递过来的茶水,茶汤清亮,之间几片细碎的茶叶在其中浮沉。
姜宁又喝了一口茶,淡淡道:“只是不知徐尚书是打算继续在‘公事公办’的套子里打转,还是与本王一起,合力将这太平碑和忠烈祠好生修建完毕?”
那杯新斟的茶,热气袅袅,横亘在两人之间。
“王爷果然是存了这个心思。”
话音未落,俆砚修已伸出手,毫不犹豫地端起了那杯茶。他举杯向姜宁微微一敬,随即仰头,将杯中微温的茶水一饮而尽。
他放下空盏,茶杯落在桌面上,发出“咚”的一声。
“王爷既已坦诚相待,老臣若再虚与委蛇,便是愧对王爷这份信任,更愧对淮水畔的英魂。”徐砚修抬眸,坦然对上姜宁的视线,“太平碑一事,王爷不必再费心。其规制、选址,老臣会参照本朝礼制酌情拟定,呈报陛下御览。碑文内容,臣心中已有计定。”
“至于忠烈祠……”他略一沉吟,声音压低几分,“此乃王爷主持的正差,老臣不便明面插手过多。但名录核实、旧档调阅,特别是淮州一系将领的功过评述,吏部与兵部档案房中,或有‘遗珠’。老臣在礼部经营多年,这两部也算熟识,梳理这些,还算有些门路。”
“既如此,便有劳尚书大人了。”姜宁点头,手指在杯沿无意识摩挲。
俆砚修起身,向姜宁再一拱手,这才退出了门外。
他刚打开门,便见到在门口已不知徘徊了多久的文信良。
文信良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在原地走来走去。随着门开的声音响起,他猛地停住脚步倏然抬头,眼中来不及掩饰的焦灼,直直撞进了徐砚修的眼中。
四目相对间,空气有瞬间的凝滞。
“徐尚书?”文信良迅速敛去失态,几乎是本能地拱手,脱口而出,“下官正欲求见王爷,回禀要务。”
徐砚修脚步微顿,目光在文信良脸上短暂停留,只回以一贯的圆融笑容,侧身让开道路:“文郎中请。老夫便不耽误王爷的正事了。”
两人交错而过,再无多言。文信良甚至来不及细思徐砚修那笑容背后的深意,便迫不及待地抬手,叩响了值房的门。
“进。”
姜宁的声音从门外响起,文信良急忙推门而入。
“文郎中?”姜宁看到来人是文信良,诧异开口,“你妻弟的后事……”
“劳王爷挂心了,下官妻弟的事已经处理好了。”文信良关上门,眼里划过一瞬不自然,接着道,“下官听闻王爷荣升侍郎,总揽忠烈祠这等要务,下官便是爬,也要爬来向王爷道贺。”
姜宁闻言,眉梢微挑,并未立刻接话。
阳光透过高窗,在铺着青砖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将文信良脚下那片地方切割得明暗交错。
见姜宁不答话,文信良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腰弯得更低,几乎要嵌入地面的阴影里去,小心翼翼道:“王爷,这是萧相的命令。”
听得这话,姜宁的目光终于从册子上抬起,落在了文信良身上。
值房内一时安静下来,只听得见窗外隐约的风声,以及文信良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姜宁没有说话,文信良也保持沉默,唯有光柱中的尘埃,浮动得急促了几分。
“王爷,下官家中的老梅已经换了沃土。”文信上前几步,将姜宁桌上的茶水斟满端起,脸上再次堆起讨好的笑意,“昨日我夫人还说,下官这土换得极妙,竟让那多年不开的老梅开花,香飘万里。”
文信良端着那杯茶,胳膊逐渐发酸,指尖也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老梅逢春,自然是喜事。”在文信良最快要撑不住的时候,姜宁终于伸手,稳稳接住了那杯茶,“只是,花香飘得太远,有时未必是福。招来蜂蝶采撷倒也罢了,若引来疾风骤雨,反伤了根本,岂不可惜?”
“王爷金玉良言,下官谨记。”文信良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但既然已换了土,便只能精心侍奉,盼其岁岁花开。”
“梅树换土,伤筋动骨。首要之事,并非争奇斗艳,而是扎稳新根。”姜宁放下手中的茶杯,轻啜了一口,这才说道,“文郎中既然决心已,那本王便将晟京修建忠烈祠一事全权交给你了。”
文信良闻言,下意识想要拒绝。
忠烈祠牵涉之广,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就连萧相都不敢轻易染指。
更何况,以他对萧相的了解,既然萧相肯将此事拱手相让,必是已在暗处布好杀招。
他轻轻闭眼,脑海中划过妻弟的死状和发妻苍白的面容,那颗摇摆的心,竟在这一瞬奇异地镇定了几分。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轻微的颤抖:“下官定全力以赴,不负王爷所托。”
说完,他向姜宁微微躬身,退出了门外。
值房的门轻轻合拢,姜宁独自坐在案后,目光落在徐砚修方才用过的那个空茶盏上,盏底还残留着一圈极浅的茶渍。
她伸手,拿起自己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慢慢饮尽。茶汤冰凉苦涩,顺着喉咙滑下,却让她混沌的思绪清明了几分。
真正的风雨,或许就要来了。
只是不知道淮州那边,真的能找到些许淮水旧案的痕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