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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捧杀之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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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如墨,悄然浸染晟京的飞檐斗拱。
萧楚下了马车,刚踏进门,管家便迎了上来。
“四公子。”老管家向萧楚微微福身,开口道,“相爷让公子先去书房。”
说完,他便侧开身,向后虚手一引。
萧楚面色不变,只微微颔首。他解下身上略显厚重的披风,随手递给了侍立在旁的小厮,让他同父亲带个话,而后便迈步向着萧逸山的书房走去。
穿过垂花拱门,景象豁然开朗。
回廊曲折向前,脚下完整的白玉石板在宫灯的照耀下泛起莹莹的光泽。廊下每隔数步便悬着一盏宫灯,灯罩上绘着精细的山水或工笔花鸟。内里烛火透出,将脚下的白玉石板映照得流光溢彩。
庭院中,以太湖石堆砌的假山嶙峋奇崛,山势起伏间,隐约可见造景之人手艺绝伦。山下引活水为池,池底铺满各色晶莹玉石,几尾价值千金的锦鲤于水中曳动,在暮色与亮起的灯影中,划开一道道流丽的彩光。
这极致的风雅与奢华,每一寸都浸透着泼天的富贵与无言的权势。
萧楚无暇欣赏,只是加快了脚步。
书房院门就在回廊尽头,两名如同石塑的灰衣小厮垂手而立。见到萧楚,只无声地深深一躬,其中一人已轻轻将虚掩的房门推开。
书房内,灯火通明,将满墙的字画与紫檀木多宝格照亮。
多宝格内,除却藏书之外,还错落陈列着各式各样的玉器和摆件,每一件都堪称孤品,价值连城。
丞相萧逸山负手站在巨大的紫檀木桌前,案上摊着一幅尚未完成的山水画。
“你来了。”听得脚步声,他抬起头,将手中的狼毫笔放下。
门再次打开,小厮端着茶水进入,放下后又迅速退出门去。
房门重新合拢,室内恢复了寂静,唯有新沏的茶香开始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
“知道提前将消息递出来,不算太蠢。”萧逸山踱步到矮几旁坐下,端起茶喝了一口,询问道,“陛下看到封号时有何反应?”
“回祖父的话,陛下并未有任何反应。”萧楚开口,声音满是恭敬。
“陛下这一招,真是够狠。姜望这小子,也确实是个人物。”萧逸山开口,指尖在茶杯边缘缓缓摩挲,“陛下想把他架在火上烤,他索性将水搅浑,摇身一变想做渔翁。”
萧楚敛眉,没有答话。
他不得不承认,端王这一子落得确实漂亮。
皇帝本意是想让他做靶,他却反手将另外两位皇子一起拖下了水,让他们不得不争。
“想做渔翁。”萧逸山冷哼一声,将手里的茶杯重重放回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那也得看看,他有没有本事坐在钓鱼台。”
他站起身,缓缓走到房间内那副巨大的千里江山图前,宽大的袖袍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画卷上山峦起伏,江河奔流,以浓郁的石绿为主色调,色彩历经岁月仍不失其本真。
“你父亲门下,不是养了一群伶俐的嘴子?”萧逸山终于开口,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笑意,“让他们动起来,去晟京城里,好好讲讲这位端王殿下的故事。”
他静静的看着身前的画卷,指尖所及,正是一片闹市。
“要讲得绘声绘色,要讲得感人肺腑。要让整个晟京的百姓都知道,他们的端王殿下,曾用自己的自由,换取了他们十年的太平岁月。”
萧楚眼中精光一闪,当即领悟了萧逸山的意思。
祖父此举,不可谓不妙。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祖父的手指,落在那画卷的闹市之上,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些口舌伶俐之人混迹其中,将端王的美名如同种子般撒遍晟京的每一个角落。
陛下最忌皇子声望过高,尤其他的声望源自于陛下的耻辱。
萧楚抬眸,看着祖父巍峨的背影,感到一丝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却又有一股异样的兴奋在血液里窜动。
这便是权力的博弈,不见刀光,却招招致命。
“祖父高见。端王这等舍身为民的壮举,岂能湮没于尘?”萧楚当即开口,再次向萧逸山拱手,“明日此时,晟京城内,人人都会感怀端王殿下的牺牲。”
萧逸山微微颔首,目光再次落回那幅千里江山图上。他的手指移动,轻轻敲击着画卷上皇宫的位置,一下,又一下,如同战鼓敲响。
“去吧。”他的目光从画卷收回,落在了萧楚身上,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让我们的端王殿下,好好享受这份万民景仰。”
萧楚恭敬地退出书房,轻轻带上了门。书房内,萧逸山独自站在巨大的画卷前,烛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萧楚的动作迅捷而高效。
当夜,萧家二房的清客便如滴水入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晟京的夜色之中。
翌日,天光微亮,市井苏醒。
街头巷尾,货郎的吆喝里夹杂了新的内容,妇人浣衣时的闲谈多了唏嘘的话题,甚至连稚童玩耍时,也学着那听说来的故事,扮演起“端王殿下孤身赴敌营”的戏码。
一股无形的浪潮,裹挟着“感念”“牺牲”“恩情”的字眼,在晟京的每一个角落汹涌澎湃。
姜宁的形象,历经一天一夜,已然从一个入燕的质子,被塑造成了忍辱负重、为国为民的悲情英雄。那份被刻意引导的“万民景仰”,正如萧逸山所预期的那样,开始无声地汇聚,沉重地压向那座沉默的皇城。
暮色渐沉,端王府内的宫灯渐次亮起。
青雀提着食盒,一蹦一跳的来到姜宁跟前,抬起亮晶晶的眸子,语气里满是崇拜:“王爷,您真厉害,现在满京城都在传颂您呢!”
“传颂我?”姜宁讶异抬头。
“是啊。”青雀点头,一边把食盒里的糕点拿出摆在桌上,一边迫不及待的分享着自己的见闻,“他们说,王爷六岁就为晟远赴燕国为质,用十年自由换来了太平。现在满城的说书人都在讲您的故事,连小孩子玩游戏都在唱您的故事呢!”
姜宁静静地听着,初时的讶异渐渐褪去,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沉淀下更为复杂的情绪。
她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微凉的书页上摩挲良久,唇角牵起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
这场捧杀,终于来了,比她预想中的晚了些时候。
只是风起的太晚了,未必会按照幕后之人想要的方向发展。
“王爷,您怎么了?”青雀敏锐察觉到姜宁的情绪变化,急忙询问出声。
“青雀。”姜宁唤了一声,指尖拈起一块桂花糕,“你觉得,一个人被捧得太高,会如何?”
“如何?”青雀不知道姜宁为何会问出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歪着头想了许久,老实回答:“大概……会摔得很疼?”
“是啊,捧得越高,摔得越惨。这便是‘捧杀’。”
姜宁开口,捏着桂花糕的指尖微微用力,那柔软的糕点便凹陷下去,留下清晰的指痕。烛火在她低垂的眼眸间跳跃,投下一片深沉的阴影。她凝视着手里被破坏的糕点,仿佛在审视自身被精心粉饰、却也同样易碎的命运。
“有人想用这万民景仰,为我筑起一座高台。只待时机一到,抽掉梯子,让我从云端跌落,粉身碎骨。”
姜宁再次开口,声音低的像叹息。
这话落在青雀耳朵里,她脸上的血色瞬间尽褪,手里的食盒“哐当”一声砸在地上。还未来得及拿出的糕点从食盒中滚出,落了一地。
“是谁要害王爷!”青雀急急开口,声音里带了些隐隐的哭腔,“王爷,咱们去找陛下解释,他一定会明察的!”
姜宁摇摇头,没有立刻回答。她将手里的糕点放回盘中,缓缓俯身,将一块沾了灰的糕点拾起,放在掌心端详。
“解释?”姜宁缓缓开口,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她将手里的糕点递到青雀眼前,“青雀,你看着这块糕点。它本是香甜的,如今沾了尘,你是会觉得它更可怜,更该被珍惜,还是会觉得它已经不干净了,合该被丢弃?”
青雀愣住,看着那块糕点,张了张嘴,却答不上来。
“人心便是如此。”姜宁收回手,轻轻吹去糕点上的浮尘,动作轻柔,眼神却锐利如刀,“解释,便是承认这‘污名’与我有关。届时,无论真相如何,在父皇心中,我都已是那块‘沾了尘’的糕点。”
猜忌的种子一旦种下,变会立刻生根发芽。
萧家此举,赌的是帝王心术,赌的是‘功高震主’四字。他不需要证据,他只需要在父皇心里埋下一根刺。
“那咱们怎么办?”青雀倔强的擦去眼角的泪水。
“怕什么?”姜宁轻轻一笑,将手里已经没了灰尘糕点轻轻放回桌上的糕点盘中,“你看,只要你我不说,谁知道这块糕点曾经沾尘?”
“那我们只能坐以待毙吗?”
“坐以待毙?”姜宁摇头,烛光在她眼中凝成两点寒星,“那就不是我了。”
“青雀。”姜宁唤了一声,“我有件事要你去做。”
青雀走到姜宁跟前,听完她说的话,脸色一阵变幻,却还是点头应是。离开的时候,还不忘记捡起地上散落的糕点。
房门轻掩,室内重归寂静。姜宁站起身,踱步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漆黑无边的天空,唇角的笑容又深了几分。
还不够。
他们既将棋子送到了她的手上,她若不愿意落子,岂不是辜负了执棋人的一番美意?
只是,这局棋既然已经落到了她的手中,那这局棋该怎么下,就再也由不得他们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