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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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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完毕,众人各自离开。
丝竹已歇,珍馐已撤,唯有空气中弥漫的淡淡酒香。陆起看着姜宁消失在视线中,这才在众人的簇拥中离开太和殿。
冷风吹来,酒意都淡了许多。
一行人行至宫门,彼此拱手作别。车马粼粼,又各自四散而去。
陆起刚准备上马车,却见一个宫人走来,将一盒糕点递给了他。
“王爷。”宫婢向陆起屈膝行礼,开口道,“娘娘说这是她做的桂花糕,给您尝尝鲜。”
陆起点头,明白这是妹妹给姜望准备的糕点,收了糕点后,便向着镇北王府行去。
马车颠簸,大抵是喝了酒的缘故,头有些昏沉。
刚到镇北王府门口,陆起还未下马车,车帘“哗啦”一声被人掀开。紧接着,一个少年便探头而入,带来些许冷风。
陆起眉头拧起,沉声道:“远儿,你这是做什么?”
“我……”如今已更名叫陆远的姜望张口。
“放肆!”
一道女声自镇北王府门内传来,音调不高,却带着金石般的穿透力,打断了姜望未说出口的话。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道挺拔身影正迈步而出。镇北王妃周青身着墨绿色常服,仅用一根素色玉簪绾起青丝。屋檐下灯火摇曳,照亮她清隽的面容。
“陆远,你阿爹回府,身为人子,不知恭迎行礼,反倒如此莽撞,我就是这么教你的吗?”她声音平稳,声音里却带着几分凌厉。
姜望听到这话,眼里闪过一丝恼怒,却还是跃下马车,低眉顺眼的走到周青身后,低声道:“是儿子错了,母亲恕罪。”
“远儿还小,你同孩子计较什么?”陆起从车上走下,叹了口气。
说着,他向姜望伸手,示意他走上前来。紧接着,方才临走时收到的桂花糕便被他塞进了姜望怀中:“今日我虽没带你去宫里,却给你带了些糕点回来,你尝尝,可还喜欢?”
冷风吹过周青的衣衫,她的目光从陆起身上游离,逐渐落在了那盒被姜望捧在手心的桂花糕上。
姜望打开盒子,径直拿起一块桂花糕放进嘴里,笑的开怀。陆起把姜望揽在怀中,一副父慈子孝的模样。
这般场景,落在周青眼里,她心口不由得一疼。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长袖一甩,径直向着镇北王府内走去。
周青的步伐越走越快,穿过长廊,径直回了主院。
桌上是她精心准备的吃食,如今她只是沉默着走上前去,将那一桌菜肴掀翻在地。
“王妃。”
伺候的嬷嬷小跑着跟上,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听得一阵碎瓷声响。
“砰——”
巨大的关门声响起,周青背靠着雕花木门,胸膛剧烈起伏。她顺着木门滑落,最后坐在地上,伸出双手将自己紧紧抱住。
“王妃。”嬷嬷自是知道周青这十年的不易,上前几步,站在门口宽慰她,“王妃莫要同小少爷和王爷置气……”
门内,周青将脸深深埋入膝间,肩膀微微颤动。嬷嬷的劝慰隔着厚重的门板,显得模糊而遥远,听不真切。
“嬷嬷,”周青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极淡的自嘲,“你说,是不是无论我怎么做,在他心里,我都永远只是个……‘王妃’?”
不是他心上的那个人。
“若我早知他心有所属,当年我一定不会让父亲去求陛下赐婚。”
嬷嬷开口,声音温柔:“王爷定是在意王妃的。”
周青脑海里蓦然想起来十年前的那天。陆起牵着一个六岁的小孩回府,告诉她,这是他的儿子。
“不是的。”周青捂脸,声音里满是绝望,“他心里的那个位置,早就被填满了,没有一丝缝隙能容得下旁人。”
“王爷他也许只是不善表达……”
“不善表达?”周青突然笑了,笑声与抽噎声混杂在一起,显得有些瘆人,“他对远儿,何曾不善表达?记得他爱吃的桂花糕,关心他的课业。这些自然流露的温情,才是真心。而他对我,只有‘规矩’,只有‘体统’,只有相敬如‘冰’。”
“我累了。”周青抱住自己的腿,努力将自己蜷缩成一团,“我真的好累。”
不多时,屋子里便响起她的抽噎声。
陆起和姜望二人对主院发生的事自不知晓,此刻,两人一前一后,走入了书房。婢女上了两杯茶,懂事的退出门外。
在书房门关上的一瞬间,姜望看着陆起的背影,急急追问:“舅舅,你可见到她了?”
“见到了。”陆起答。
“我们该怎么换回来?”姜望继续追问。
陆起心头一沉,不知该如何告诉他,自今日太和殿后,他已经拿不回姜望的身份。他深吸一口,缓缓转身看向姜望。少年脸上不再是平日的恭敬,而是急切中带着几分愤怒。
“远儿……”陆起的声音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
“我不是陆远!我是姜望!”姜望激动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母妃说过,十年,就十年!到时候就会把我换回去!现在十年之期已到,你们为什么都不提了?你们骗我!你们都想把我困在这里!”
“如今……”
“你们骗我!”姜望激动的打断陆起的话,眼里燃烧着浓浓的恨意,“因为周青那个贱人生不出孩子,所以你们要用我来维持你们陆家的门楣!”
“啪——”
陆起猛拍书案,坚实的红木桌面瞬间裂作两半。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心头的怒火却并未因桌子的碎裂衰减半分。他看着姜望,眼里的怒意逐渐凝聚,一字一句道:“谁教你说出这些混账话的?!”
“难道我说错了吗?”
姜望的脸色白了白,却不甘示弱的梗着脖子,眼里满是恨意。
陆起看着跟前自己抚养了十年,周青实打实疼了十年的少年,眼里满是失望。他迈步走到姜望跟前,这才发现少年的身形拔高了许多,竟已经差不多和他一般高了。
“六岁那年,你来了府中。第二天,你因为思念母妃高烧不退,是你口里的贱人,在你病榻前彻夜不眠照顾你。”
“七岁那年,你去学堂,被污蔑偷东西,是你口里的贱人,为你据理力争,讨回公道。”
“十岁那年,你贪玩摔断了腿,是你口里的贱人,日夜守在你床边,直至你康复。”
陆起说的很慢,每一个字的吐出都显得如此艰难。
“我知晓她心中对我有怨,连带着对你偶有疾言厉色,但是她何曾真的亏待过你?就因为她并非你血缘之母,你便可如此践踏她十年的养育之恩?姜望,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这是你们欠我的!”姜望抬眸看向陆起,并未因为他的话有些许的触动,眸子里满是熊熊燃烧的怒火,“我本来就是皇子!天潢贵胄,锦衣玉食!是你们让我顶着陆远这个卑贱的名字活着!如今我只是想拿回属于我的东西!你们却都骗我!”
陆起脸上的怒意瞬间冻结,变作一种混合着震惊的陌生神情。他死死盯着姜望,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养了十年的少年。
他突然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悲凉。
“皇子?”陆起看着姜望,眼里冷意乍现,连带着声音也冷了几分,“十年前,燕国要你为质,你贪生怕死不愿去,你母妃冒着欺君之罪,让那个女娃替你为质。我为了给你一个身份,说你是我在外的私生子,让我发妻受辱十年。”
“你说陆远之名卑贱,你可知,那是我陆起未出生孩儿之名!”陆起一步踏前,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后面的话,“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当年,你母妃难产,皇后带走了所有的太医。你的奶嬷嬷想尽一切办法寻到我,求我救救你们母子二人。”陆起缓缓闭眼,声音开始颤抖,“我披甲执锐,夜闯宫门,救下你们母子。可我的夫人,却在那夜,被贼人趁虚而入,失去了她的孩儿,终身无法有孕。”
“姜望,你说,到底是谁欠谁?”
陆起深吸一口气,不再去看姜望。他深吸一口气,径直从姜望身边走过。走到门口时,他的脚步突然顿住,再次开口:“当年闯入宫门,是为你和你母妃争一条活路,我不后悔。但是如今木已成舟,从你和你母妃决定李代桃僵的那一刻,你就应该明白,你再也做不回姜望了。”
陆起打开门,冷风鱼贯而入,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他没有回头,只是迈步向前行去。
姜望站在原地,陆起的话一遍遍在他耳边回响,周青和陆起的脸在他脑海里不断变幻 。到了最后,他双腿一软,跪在地上,捂住脸一言不发。
是啊,他再也不是姜望了。
可他也不是陆远。
现在的他,究竟是谁?
“呜呜——”
破碎的呜咽从他死死捂住脸的指缝中溢了出来,他的肩膀不住颤动,最后变成了嚎啕大哭。
陆起驻足书房门口良久,最终还是选择转身离开。他来到主院,想要同周青说两句话。
可当他的腿踏入主院的一刹那,他就想起来那个未能睁眼的孩儿,想到周青满脸衰败的躺在床上的模样。
若不是因为他一时情急,带走了所有侍卫,怎么会害周青母子遇险?他有什么脸面面对她?
陆起的心不受控制的抽痛了一下。
良久,他收回腿,转过身,消失在沉沉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