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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拜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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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寒冬,下了第一场大雪,夕云山后的梅花开得更是精神,一团团红的,一簇簇黄的,热热闹闹地挤在枝头,映着洁白的雪地,分外妖娆。
展笑颜一个人苦守在古庙,早已经是不耐烦了,他是天罗门掌门莫悠年最得意也是最受宠爱的小徒弟,这一次闭关三月,已是收益不小,想着明天就要出关,更是没有什么心思打坐了。
出去转转,却发现花间坐了一个笑眯眯的女孩子,十一二岁的模样,面黄肌瘦,衣衫褴褛。
天罗门本就在山之巅,这后山更是人迹罕至,又设下了上古的阵法,外面寻常人等根本无法进入,这个小孩是怎么进来的,是山下哪个人家在山里走失了的孩子误打误撞才进来的么?
展笑颜有些迷茫,仰起头问她:“你是谁?”
女孩子不说话,两只亮亮的眼睛看定了他。
“下来呀?”展笑颜朝她举起了手,兴许是闭关以来太久没见到人了,又或许这只不过是一个没有威胁的孩子,这一次他无比耐心。
女孩子径直从树上跳了下来,披散的头发像雪一般,扫了展笑颜一脸,他有些心惊胆颤的,这丫头胆子真大,也不见她学过什么轻功,就这么蹦下来也不怕摔着。
“你是谁?”女孩子终于开口了,嗓子哑哑的,像是长久未开口了的。
展笑颜愣了愣,笑道:“我是在前山习武的。”
“老道士的徒弟?”
展笑颜点点头,又是一愣,问道:“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我一直住在这里。”
展笑颜再问,她不高兴了,径自走开了,他才发觉这女孩子竟和鬼一般轻盈,难怪他从前山过来,闭关三月,却没有发现她。心想她定是根骨奇佳,顿时起了收徒的心思,师傅说过这次闭关出去,他就可以正式收徒授课了。
只是那女孩子一直不去理会他,展欢颜也无从劝说。
那天晚上,女孩子在古庙前面的走廊上晃来晃去,看了展笑颜不止一眼,然后指着墙壁,小声问道:“你知道那上面画的是什么吗?”
展欢颜顺着她的手指望去,那是早些年间这庙里香火还旺盛的时候,请人画下的壁画。如今,早已经是墙漆剥落,蛛网密集了,衬着幽暗的月光,隐隐可以看得见青面獠牙的夜叉,凶恶的牛头马面,磷磷的火光和森森的鬼气。
“刀山火海,这里画的是无间地狱。”展笑颜说道,“那里面关着的都是前世造了恶业的鬼怪,整天要被鬼差们赶着上刀山,下油锅,搞得骨肉碎烂,痛苦不堪,第二天还会恢复原样,继续受着这样的苦楚,永生永世,即使沧海桑田也不能超生。”
忽然,背后传来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展笑颜停住不说了,转过身去,只见女孩子瑟瑟发抖,紧抓着他的衣袖,再也不肯放手,他只好说:“别怕,有我呢,别怕。”
“明天你走了,我会下无间地狱的。”女孩子还是哭着。
“那你跟我一起走好了,老躲在这里像什么样子。”展笑颜随口说,“你做我徒弟好了。”
女孩子睁着大眼睛看着他,眼里还有泪水:“老道士会答应吗?”自从懂事起她就住在这里,她只知道老道士不肯让她去前山,她也没有见过老道士之外的任何人。
“没事,师父那里我去说。”展笑颜拍了胸脯,师父最是宠他。
女孩子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然后笑了,竟如初雪般的明媚纯洁。
“你叫什么名字?”
她摇摇头:“不知道。”
“那师父给你取个名字吧。”展笑颜摸摸下巴,略一思索道:“就叫秦亦歌吧,师父我叫做展笑颜。”
轻易放歌,一展笑颜。
“展笑颜。”亦歌默默念着,他是展笑颜,她叫秦亦歌,她有些开心,第一次有了自己名字。
展笑颜宠溺地敲了一下她光洁的额头:“叫我师父。”
秦亦歌看了一眼展笑颜,眼前这人眼波流转,唇红齿白,她不知道怎么去形容,只知道他长得很好看,暗地里皱了皱眉头,她想只有像那个老道士一样长着白胡子的才应该叫师父,可是她要乖乖的,才可以跟着他出去,以后就不会只有一个人。
亦歌眨眨眼睛,乖巧地叫了一声:“师父。”
看着小丫头眼里的不情愿,展笑颜也不甚在意,当是小孩子刚拜入师门的不安,一笑置之。
展笑颜一拂衣袖,燃起了一堆篝火。
她好奇地张大了嘴巴,张嘴便问:“这是老道士教你的吗?以后,你也会教我这些吗?”
她一口一个老道士的,展笑颜有些好笑:“小歌,那是师父的师父,要叫师祖。”他是无所谓了,师父最重这些礼义廉耻,要是被听到了,说不准会有多生气。
“就是老道士呀,以前我一直这么叫的。”秦亦歌哼哼两声,一脸的不以为然,有了师父真是麻烦,这也不许,那也不许。
“真是顽劣的丫头。”展笑颜一脸无奈。
隔了一会儿,秦亦歌小心翼翼地拉拉他的衣角:“师父,我错了,我以后都叫老道士师祖,不要丢下我自己走掉,好不好?”
展笑颜不理她,小孩子是不能太宠的。
“师父?”声音里隐隐有了哭腔。
展笑颜这才回过头,见她有泪水在大大的眼睛里打转,更衬得她瘦骨嶙峋的,不由心一软,搂过她小小的身子:“小歌,你要听师父的话,师父不会不要你的。”
秦亦歌鼻子一酸,强忍的眼泪终究掉了出来,如洪水一般,一发不可收拾。她孤独了太久,终于有个人愿意要她了。
展笑颜皱了皱眉,他不知道收个徒弟还会如此麻烦,想他的那些师兄弟们师侄们,谁敢对自己的师父如此造次,看看怀里的女孩子,终于还是没有把她推出去,抱着她哭到颤抖的身子,任她把眼泪鼻涕抹到自己的衣衫上。
秦亦歌哭着哭着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看不到展笑颜了。
她揉揉眼睛,大声叫道:“师父。”
没人应她,秦亦歌一屁股坐回到地上,他丢下她了,她才刚有了名字。
展笑颜一回来便看到自己那傻呆呆坐着的小徒弟,上去拍拍她的脸:“小歌?”
秦亦歌方才醒悟过来,抱着他的大腿哭了:“师父,我以为你不要我了。师父,小歌会乖,会听师父的话,不要丢下小歌。”
“师父不会不要小歌的。”展笑颜见她哭成那样,心里不舍,她该是被亲人抛弃了才养在这偏僻的寺庙里吧,这么小的孩子,孤苦伶仃的,她是怎么活了下来。
“真的吗?”秦亦歌仰起头望着他,眼里还有泪水。
“师父发誓不会丢下小歌。”
这是展笑颜对秦亦歌的第一个承诺。
听他说不会丢下她,秦亦歌笑了。
太罗殿上。
莫悠年眉头紧锁,本来这小弟子出关他心里是高兴的。展笑颜是他最小的徒弟,也是资质最好的,早在三年前他已修成了天罗万象,那是天罗门最高深的武学,当年他年近三十才算略有所得,已是师兄弟中的翘楚,而笑颜这孩子年方十八就已经悟得了门道。有徒如此,自是他的骄傲,若假以时日,磨掉他的随性,必成大器,兴许还会是天罗第一人。只是今日,展笑颜却牵着
那女孩子的手出现在莫悠年的面前,口口声声地要收她为徒。
“小歌,拜见师祖。”
秦亦歌看看殿上坐着的莫悠年,又看看展笑颜,随即扑通一声跪倒在莫悠年的面前,恭恭敬敬地叫道:“拜见师祖。”
“且慢。”莫悠年抬手阻止,思索片刻道:“笑颜,收徒之事还是稍后再议。”
“师父,这是为何?”展笑颜极其不解。
“笑颜不必多问,为师自有计较。”
“师父,原谅弟子不敬,若是没有任何理由,笑颜不服。”
“放肆。”森罗殿长老何冠青发话了,他乃是莫悠年的同门师弟,主管戒律,那容得展笑颜罔顾师祖,大言不惭。
“师弟,稍安勿躁。”莫悠年挥挥手,转而又对展笑颜说,“你可知你身边那女孩子是何来历?”
“笑颜不知,请师父告知。”
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莫悠年也没有避讳秦亦歌在场,直言不讳:“这个女孩子是为师当年捡回来的,只因她来历太诡异,便将她放养在了后山,怎料你却遇上了她,孽缘啊孽缘。”
莫悠年叹息一声,继续说道:“十年前,为师失踪了一段时日,这个你们也是知道的。为师追踪吸血狂魔误入诡谲岭中,费了不少日夜,却始终走不出来。第三日的时候,我终于看到了人经过的踪迹,喜出望外,狂奔过去,却发现一对夫妇躺在路边,女子断气多时,看那伤口,疑似自我了断,而那男子却面目全非,已成为了一具干尸,看其身上的衣着,却是我天罗一派的道袍,掀开其衣物,腰上悬着的竟是我天罗门下第四十代弟子,而我派失踪多时的弟子只有一人,此人是我第一个弟子,名叫秦牧。秦牧那孩子天资聪慧,武功造诣虽说不是登峰造极,也是寻常人等无法加害的,却如此横死,为师顿时心中大骇。为师准备掩埋了这二人再找出路,抬起女尸,竟发现她身下压着一女童,一两岁的模样,却是还有呼吸的。”
“莫非她就是小歌,她竟是大师兄的女儿!”展笑颜一惊,转念一想,他给她起的名字刚好也姓秦,正合适。莫非这是天意?
“或许是,只是失踪之前你大师兄他并未娶妻。当时为师没想那么多,草草掩埋了他们二人,抱上小女娃便走。接连几日,都没有找到出路,连为师都强撑着身体,摇摇欲坠,若不是求生意念强烈,为师早已葬身于诡谲岭中,女娃也饿得哭不出声来。见她可怜,我便伸出手指头让她含着,诡异的事情来了,她一口咬了下去,连牙都没长齐,我竟觉得血液从身体里源源不断地被吸走。使劲力气才拿出手指,上面竟有伤口,再看小女娃,她嘴角带着鲜血竟睡着了。”莫悠年回想起当年那件事,那个场面,心里竟隐隐有些害怕。
真正让莫悠年恐惧的不是小婴孩吸血的那一幕,而是他当时拔手指的那会儿用力过猛,竟把她甩在了地上,她竟不哭反笑,在坎坷的山岭里缓缓爬行,他像着了魔一般跟着挪动,就这样居然走出了诡谲岭。诡谲岭阴森森的,一缕阳光也看不见,白白胖胖的女娃娃嘴角是狰狞的血迹爬在地上,着实诡异之极,却有着无端的和谐,她回过头对他笑,背上一阵寒意升起。而后,他成了第一个活着出了诡谲岭的人。
饶是过了那么多年,莫悠年仍是觉得那一幕鬼气森森。对于当年之事自是讳莫如深,纵是心爱的弟子葬身诡谲岭,他也不曾漏过一丝口风,不曾为那惨死的秦牧发过丧。
展笑颜心里觉得有些好笑,脸上却依然一本正经的,笑说:“师父多虑了,一个小小婴孩懂什么,怕是把师父的鲜血当成她娘亲的乳汁了。”
“胡说八道,如此妖孽,师兄怎的还留她那么多年?早早收了她,也省的她往后为祸人世。”何冠青怒气冲冲,直盯着秦亦歌,要将她就地正法。
“师叔言重了。敢问小歌可曾伤过一人,师父也未曾确定小歌便是那妖孽。”展笑颜正色道。
“只要是隐患就得斩草除根。”何冠青说的斩钉截铁。
“师父,虽然这世间妖魔横行,只是稚子何辜!”展笑颜搂着拉着他衣角打颤的秦亦歌,“师父,你扪心自问,这些年小歌可曾再吸过血?”
“这……”莫悠年抚着胡子,沉默了。说实话,他当年一出诡谲岭本就打算杀死这女娃,怎奈却下不了手,这些年她一个人在后山倒没有惹出什么祸端来,连一只小动物也没有伤害过,倒也不失本性纯良。
“师父,这么一个无罪无过的小孩子,你怎忍心将她处死?师兄在天之灵若是知晓他的遗孤竟被这样错待,他会死不瞑目。”展笑颜甘冒欺师灭祖之大不讳,只为了保全她的性命,若是他不曾带她出了后山,若是他不曾说过收她为徒,她便还是好好活着,虽然寂寞如雪,总归还是活着,只要活着,总归还是有希望的。
“师兄,天下为重,苍生为重呀!”何冠青语重心长地说道。
“难道天下和苍生就系在一个小孩子身上吗?”展笑颜冷冷一笑,“屠杀了一个无辜小孩子就能天下太平了吗?那么要我们这些自诩正义之士何用?”
“好了,笑颜,这孩子今后就交给你了,一有罪愆,立时诛杀,绝不容情。”莫悠年终是下定了决心,多久没想起秦牧了,他曾是他最出色的弟子,这孩子长得太像秦牧,他当年下不了手,现在仍然下不了手,况且杀了她难堵天下悠悠之口,稚子何辜呀!
何冠青拂袖而去。
莫悠年挥挥手:“你们也下去吧,笑颜要好生看管。”不要让她犯了错,她便安安全全的,他将她置于后山也正是出于这种考虑。秦牧唯一的骨血呀!这孩子出了后山是幸,或是不幸,全看她的造化了,如今众目睽睽之下,他再也护不了她。
展笑颜点点头,拜过莫悠年,牵着秦亦歌的小手,缓缓地走出太罗殿。
太罗殿上,展笑颜没有放开秦亦歌的手。
秦亦歌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天,有人带她离开了那个冷僻的地方,许了她一个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