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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桃花源记(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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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陆守一改变了策略。在村口那棵盘根错节的老槐树下,他找了个阳光能晒到的角落,假装慵懒地靠着树干晒太阳,闭目养神,实则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树下玩耍的孩子们身上。
孩子们依旧在进行着那套固定的追逐游戏,嘴里哼唱着那首发音含糊的童谣。陆守一凝神静听,努力分辨着那些零碎的音节:
“月……亮……挂树梢……”
“槐树……高……”
“土里……睡大觉……”
“回头……影子……咬……”
语句断断续续,夹杂着孩童特有的含混发音,有些词句需要反复揣摩。陆守一极具耐心,将听到的片段在心中反复组合。从日上三竿直到日暮西沉,孩子们散去,他才终于大致拼凑出这首童谣的完整内容。
一首充斥着天真与诡异交织感的歌谣,在他脑中回荡:
月亮弯弯挂树梢,
槐树爷爷高又高;
钻进土里睡大觉,
莫回头,别让影子咬到脚。
童谣中的意象让他脊背发凉。“月亮”是否指代夜晚?“槐树高又高”,这棵被视为村落中心的老槐树,究竟藏着什么秘密?“土里睡大觉”是在暗示这片土地之下,埋葬着什么吗?而最后的“莫回头,别影子咬到脚”,更是透出一股森然的警告意味。
这首童谣,更像是一段用隐晦方式流传下来关于这个村落真实历史的碎片化记录!它与刘家嫂子衣袖上的血迹、王叔猎刀上的痕迹,共同指向一个被掩盖的残酷真相,一场可能与屠杀、死亡和埋葬有关的血腥往事。
陆守一基本可以确认,这些村民,无论他们现在扮演着什么角色,他们的过去,很可能与一场惨烈的事件深度绑定,而他们如今这种诡异的存在状态,是否也与那场事件有关?
他要弄清楚的,就是这首童谣和那些痕迹,最终指向的核心秘密,究竟是什么。
而村里唯一可能存放着历史痕迹的地方,恐怕就是那座总是门扉微掩,透着阴森之气的祠堂。
趁着夜色,陆守一再次悄然地潜向位于村中心的祠堂。木门发出腐朽的轻响,他侧身闪入,一股混合着陈腐木头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祠堂内光线昏暗,他借着微弱月光,审视着前方层层叠叠的牌位,最后目光落定在一个名字上。
“刘富贵……这个名字,怎么有点耳熟。”他低声呢喃。
等下!
这不正是白日那位刘家嫂子丈夫的名字!可那时她神色自然的洗着男子衣物,并不像丈夫过世的表现。
还未等他消化这矛盾带来的困惑,视线下意识地移向旁边下一个牌位,那上面赫然刻着“刘周氏”!
刘家嫂子她自己?!
陆守一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僵在原地。他猛地意识到,不仅仅是这两个名字,这祠堂里所有的牌位,无论男女老幼,其死亡日期竟然全都是同一天!而且这些木质牌位崭新得过分,毫无岁月侵蚀的痕迹,整齐地陈列于此。
一个骇人的结论劈入他的脑海:这个溪源村,从李大娘到王叔,从刘家嫂子到那些玩耍的孩童……他们根本就不是活人!他们全都是在同一天死去的已亡之人!眼前的村落,根本就是一个鬼村!
还来不及细想,陆守一目光又被侧边墙壁上悬挂的一幅的画布吸引。内容描绘的是一派“村民农耕日常”的和乐景象,耕地、插秧、晒谷,栩栩如生。
整幅画的背景笔触古朴,带着岁月感。然而仔细看去,画中有近几十个“村民”的形象,其轮廓、用色却与背景格格不入,线条显得生硬,像是后期被人添画上去的。
更关键的是细节,这几十个被添画上去的“村民”,无论正在从事何种农活,他们每个人的腰间,都清晰地挂着一把佩刀!那刀的形制与在王叔家看到的猎刀一模一样。普通的村民,何需在劳作时人人佩戴武器?而且这种制式统一的佩刀,分明是军队的配置!
“守一,这么晚了,怎么在这里?”
一个苍老而平静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从身后响起。猛地回头,只见村长不知何时已不声不响地站在祠堂门口。
“村长前辈。”陆守一微微躬身,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局促,“我…我前两天在村口摔得不轻,心里头发怵,就想着来祠堂拜拜,求祖宗保佑个平安,没成想惊扰您老了。”
那双浑浊的眼睛在阴影里盯着他,沉默了数秒。最终,缓缓开口:“有心了。不过,祠堂重地,还是少来为妙。守一啊,记住,只要守着这里的规矩,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哎,我记住了。”陆守一一副受教的模样,离开了祠堂。
“规矩”二字是明晃晃的警告。所谓的“规矩”,就是维持这个虚假表象的枷锁,一旦他试图探寻真相,打破规矩,等待他的就是亡魂集体的“清除机制”!
回到暂住的屋子,陆守一反复梳理着今晚的发现。矛盾感却再次浮现:他能确定王叔就是士兵,但王叔平日表现出的友善又不似作伪;刘家嫂子和李大娘,从牌位看应是原住民,她们似乎也融入了这诡异的日常。难道说,当年的加害者与受害者,在死后以一种扭曲的方式共存,共同维持着这个虚假的村落幻象?
这诡异的平衡因何而成?维系的关键又是什么?
他的心思再次落回了那首童谣上。
槐树!村口那棵盘根错节、被所有村民都下意识回避、却又被童谣重点提及的老槐树!
瞬间,所有的线索:兵器、屠杀、伪装、亡魂共处,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线串联了起来。能证明这一切、能打破这诡异平衡的关键证据,能揭示“秘密”与“规矩”根源的东西,必然就藏在那棵被称为“槐树爷爷”的树下!
那里,就是这一切谜题的终点,也可能,是他逃离这个亡者之村的唯一希望。
陆守一知道,这是最后的摊牌,他必须拿到那个决定性的证据。
趁着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他扛起摸来的锄头,来到槐树前。巨大的槐树伸展着扭曲的枝干,如同一尊沉默的守护神,或者说一个无言的……墓碑。陆守一深吸一口气,选定一处泥土略显松软的地方,奋力挖掘。
泥土被一锹锹翻开,带着潮湿的腥气。没挖多久,锄头尖端便撞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他用手扒开浮土,是一个残破生锈的青铜兵符,上面雕刻的狰狞兽纹,与祠堂画布中那些士兵腰间的佩刀刀鞘,完全一致!
同时旁边还有几块已经碎裂、颜色发暗的骨头!
当年,军队在此地进行了屠杀!这兵符,就是铁证!
就在他拿起兵符,将其握紧的刹那——
“呜……”
那低沉、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号角声再次撕裂了溪源村虚假的宁静。但与上次不同的是,这一次,从四面八方涌来的,不再是那些眼神木然、行动迟缓的“村民”。
而是远处影影绰绰,变成了一个个身披残破甲胄、双眼赤红的士兵!他们手中握着的不是农具,而是闪烁着寒光的战刀,口中发出嗬嗬的怪响,正一步步朝槐树下的陆守一逼来。
在冲在最前面的那几个身影中,陆守一看到了熟悉的王叔,此刻的他,脸上再无平日的憨厚,只剩下被杀戮欲望支配的狰狞。
“守一……孩子……快、快走……”
一个断断续续,带着挣扎的声音突兀地响起。陆守一猛地转头,看到李大娘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不远处。她双手死死抱着头,身体剧烈颤抖,眼神在片刻的清明与空洞之间疯狂切换,仿佛在与某种无形的力量抗争。“他们……要回来了……”
但转瞬她眼神再次被麻木占据,嘴唇开合,发出与周遭亡魂士兵同调的声音:“清除……清除外来者。”
陆守一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槐树树干,退无可退。手中的兵符和过往的一幕幕在他脑中疯狂碰撞。
系统的清除指令,源于对“真相”的恐惧。那么,这个世界的“崩溃开关”,一定就是真相本身!李大娘残存的善意,证明执念并非铁板一块。
霎那间,所有线索在他脑中轰然贯通!
他不再恐惧,而是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汹涌而来的士兵亡魂,朝着这整个扭曲的空间,发出了石破天惊的质问:
“王叔!李大娘!你们不是行凶者!你们都是被冤枉的!你们快想起来啊!”
他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血腥的空气中。亡魂们的冲锋势头似乎为之一滞,那些赤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混乱。
“你们手里的刀,砍向的是真正的敌人吗?”
一瞬间,所有亡魂军士眼中疯狂的红光剧烈地闪烁起来,仿佛有什么被封印的东西在内部冲撞。尤其是王叔,他举着刀的手开始剧烈颤抖,脸上露出了极度痛苦和挣扎的神色。
李大娘更是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双手抱头,声音断断续续,却带着撕心裂肺的清晰:“想起来了……俺们想起来了……那天……他们冲进来……说俺们通敌……不分青红皂白就……”
随着她的哭喊,一段破碎而惨烈的集体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强行涌入了陆守一的脑海,也冲击着每一个亡魂的意识:
那原本宁静的村庄,一队如狼似虎的官兵冲入,为首的将领面容冷酷,宣读了“通敌”的判决。
村民们惊恐万分,试图辩解,却无人倾听。刘家嫂子的丈夫,一个老实巴交的汉子,刚站出来说了句“冤枉”,就被当场格杀,鲜血溅了她一身。
年轻的士兵王叔,脸上还带着稚嫩,他握着刀的手在发抖,看着眼前四散奔逃的无辜妇孺,眼中充满了不忍与恐惧。他甚至试图挡住砍向一个孩子的刀,却被长官厉声呵斥。
屠杀在槐树下达到高潮,村民被驱赶至此,惨叫声、哭喊声、刀锋入肉声不绝于耳。王叔在混乱中,精神彻底崩溃,最终也倒在了血泊之中……
血腥过后,整个村子死寂。然而,无论是枉死的村民,还是这些手上沾染了无辜者鲜血、内心备受煎熬的士兵,他们的魂魄都因这滔天的冤屈和巨大的怨念,被奇异地束缚在了这片土地上。那棵古老的槐木成了这一切的锚点。
为了逃避这无法承受的痛苦记忆,所有魂魄共同创造了一个虚假的“日常”:一个构建出来和谐的“世外桃源”。他们扮演着曾经的自己,士兵放下了刀,变成了淳朴的村民“王叔”,真正的村民也麻木地重复着生活,将那段血腥彻底遗忘。
这才是真相!一个由受害村民和被迫加害士兵共同构筑的、用以麻痹痛苦的集体幻梦!
陆守一之前询问“源代码”,等于要撕开这层伤疤,所以引来了所有亡魂潜意识反扑的“清除模式”。而现在,他直接道破了真相,更是让这脆弱的平衡濒临崩溃!
“不!…不是我……”王叔发出了痛苦的咆哮,他手中的军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捂着脸,跪倒在地,身体剧烈抽搐。
其他的士兵也纷纷出现了类似的状况,有的茫然四顾,有的发出哀嚎,包围圈瞬间瓦解。
整个溪源村的景象开始剧烈地闪烁、变换,时而是一片祥和田园,时而又变回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惨状,仿佛两个重叠的时空在激烈争夺主导权。
无数记忆片段如镜子般被打碎,支离破碎地在空中重演,这些都来自于士兵和村民们最深处的梦魇。
“不……我不想杀人……”一个士兵亡魂丢下刀,看着自己的手,不断发抖。
李大娘泣不成声,她看向陆守一,眼神里尽是的悲伤和绝望,以及终于不必再自我欺骗的解脱:
“孩子……谢谢你……让俺们想起了自己是谁……也想起了……俺们为何会在这里……”
便在这时,那棵大槐树突然散发出柔和的光芒,仿佛在安抚所有痛苦的灵魂。一个苍老、平和的声音,直接响彻在每个人的心底,那是槐树之灵,或者说,是这片土地集体意识的体现:
“冤屈已诉,真相已明。执念可散矣。”
“外来者,汝既带来真相,亦可带来解脱。以汝手中兵符,重置于吾根下,可助吾暂时稳固此界,送汝离去。”槐树灵的声音悲悯,俯瞰众生,“而彼等将携此清明,魂归天地,不再受这无尽轮回之苦。”
所有的亡魂,无论是村民还是士兵,都停止了骚动。他们彼此对望,眼神复杂,有痛苦,有释然,有愧疚,有原谅。最终,他们都将目光投向了陆守一。
陆守一明白了。他走上前,将那枚代表着这场冤案起点的兵符,郑重地放在了槐树根下那处最初挖掘它的地方。
兵符接触树根的瞬间,散发出温润的光芒,与槐树的光芒融为一体。一道柔和的光柱冲天而起,暂时稳定了这方空间。
同时一段尘封的历史碎片,如同回响般涌入他的脑海:
阴森的地牢。
空气里弥漫着腐朽的气味。阴冷潮湿的石壁上跳动着昏暗的火把光芒。
一个身着囚服、披头散发的身影被铁链锁在刑架上,正是当年那位下令屠村的将军。他早已不复当年的冷酷悍勇,形销骨立,眼中只剩下恐惧与绝望。
面无表情的宦官展开黄绢宣读圣旨,用冰冷的声音宣判:
“查,前镇北将军赵莽,刚愎自用,贪功冒进,为掩盖其贻误战机之罪,构陷溪源村百姓通敌,残杀无辜一百七十三口,其行令人发指,其心可诛!上达天听,龙颜震怒!着,夺其爵,削其职,验明正身,押赴刑场,凌迟处死,以谢天下!”
审判已毕,冤屈得雪。
…
陆守一回头望去,只见李大娘、王叔、刘家嫂子、张婶……所有溪源村的村民们和士兵,身影都在渐渐变得透明、纯净。他们脸上的痛苦挣扎慢慢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放下重担后的祥和。他们朝着陆守一的方向,露出了不再是模式化,而是发自内心带着感激与告别的微笑,然后化作点点萤光,升腾而起,消散于天地之间。
“恭喜玩家通关溪源村新手副本。”
“接下来将匹配多人模式副本,请玩家尽情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