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 4 章 ...

  •   贺知欢在城郊山庄养伤的日子,仿佛被按下了缓慢的键。外界的风风雨雨、暗流涌动,似乎都被隔绝在了这方静谧的院落之外。

      谢辞并未急着回那繁华却喧嚣的帝都,也绝口不提如何清算吴王、如何平息流言,他仿佛真的只是个来别苑静养、顺便照顾伤患的闲散公子。

      清晨,天色熹微。
      贺知欢醒来时,谢辞已经不在屋内了。他试着动了动,胸口依旧闷痛,但比前两日好了许多。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案几上放着温水和他每日需服的丸药。

      门被轻轻推开,谢辞端着一碗刚熬好的粳米粥进来。他今日穿了件素雅的雨过天青色常服,墨发随意用一根玉簪挽着,少了几分平日的秾丽风流,多了几分居家的清润。

      “醒了?”他将粥碗放在床头小几上,目光在贺知欢脸上扫过,像是在确认他的气色,“能自己坐起来吗?”

      贺知欢点点头,忍着牵拉伤处的疼痛,缓缓撑起身子。谢辞就抱臂站在一边看着,没有伸手帮忙的意思,直到他坐稳,才将粥碗递过去。

      “庄子里厨娘的手艺,将就着吃。”谢辞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手为之。

      粥熬得软糯温热,入口即化,显然是费了功夫的。贺知欢沉默地一勺勺吃着,室内只剩下细微的碗勺碰撞声。

      谢辞也没走,随手拿起昨日看了一半的游记,倚在窗边的软榻上翻看起来。晨光透过窗棂,在他低垂的眉眼和书页上跳跃,勾勒出一幅宁静的画面。

      贺知欢偶尔抬眼,能看到他专注的侧脸,以及那长睫投下的淡淡阴影。这一刻,没有算计,没有试探,只有一种近乎寻常的安宁。这种感觉,对他而言,陌生而又……令人贪恋。

      午后,阳光暖融。
      贺知欢精神稍好,被谢辞允许下榻,在窗边的软椅上半躺着。谢辞便命人摆了棋枰,与他手谈。

      “精神不济便说,输了可不许找借口。”谢辞执白,落子飞快,带着他惯有的、看似随意的风格。

      贺知欢伤势未愈,思绪比平时慢些,落子谨慎。他棋风如其人,沉稳厚重,善于布局。两人一快一慢,在方寸棋盘上厮杀。

      “小叔这一步,似是而非,意在试探?”贺知欢捻着一枚黑子,看着棋局上一处看似无关紧要的落点,忽然开口。

      谢辞眉梢微挑,唇边漾起一抹笑意:“哦?你看出来了?”他身体微微前倾,隔着棋枰看向贺知欢,眸光流转,“那你说说,小叔我……在试探什么?”

      他的目光带着惯有的戏谑,却又仿佛藏着更深的东西。空气似乎因他这句话而变得有些粘稠。

      贺知欢握着棋子的手指微微收紧,迎着他的目光,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不知。”

      谢辞盯着他看了两秒,忽然轻笑出声,靠回椅背,懒洋洋道:“无趣。还以为我们贺小将军伤了一场,能开点窍呢。”他随手将棋子丢回棋罐,“不下了,你心思都不在这儿。”

      贺知欢垂下眼帘,看着棋盘上错综复杂的局势,心中亦是一片纷乱。他不是不懂那试探为何,只是……不知该如何回应。

      每日的换药,是最难熬的时刻。
      伤口虽在愈合,但揭开旧绷带、清理、上药时,依旧伴随着尖锐的疼痛。

      今日是谢辞亲自替他换药。他的动作算不上特别熟练,但极其专注仔细,微凉的指尖偶尔不可避免地触碰到贺知欢胸前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贺知欢紧抿着唇,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却始终一声不吭。

      “疼不会喊出来?”谢辞低着头,专注于手上的动作,声音听不出情绪,“这里又没外人,逞强给谁看?”

      “……习惯了。”贺知欢声音有些沙哑。

      谢辞手上动作一顿,抬眸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只是淡淡哼了一声:“在我这儿,用不着习惯这个。”

      他说完,继续手上的动作,力道似乎放得更轻了些。换好药,重新缠上洁净的绷带,他的指尖在绷带边缘轻轻抚平,像是在完成一件精密的艺术品。

      “好了。”他直起身,将药瓶收拾好,“这几日别沾水,也别有大动作,小心伤口崩开。”

      贺知欢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心中那处坚硬的地方,仿佛被什么东西悄然撬开了一道缝隙。他低声道:“多谢小叔。”

      谢辞背对着他,摆了摆手,语气又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调调:“谢什么,你要是废了,小叔我前期投入岂不是血本无归?”

      又是这样。每每流露出一点点真实的关切,立刻就用戏谑和功利的外衣包裹起来。

      但这一次,贺知欢看着他的背影,却仿佛能穿透那层外壳,看到底下某些不一样的东西。

      夜里,贺知欢因伤口不适,睡得并不安稳。半梦半醒间,他似乎感觉到有人轻轻推门进来,在榻边驻足片刻,替他掖了掖被角,又悄无声息地离开。

      那气息,是熟悉的冷香。

      他没有睁眼,只是在黑暗中,感受着那份无声的守护,胸口那闷痛处,似乎也被一种奇异的暖流熨帖着。

      窗外,月华如水,静静流淌。

      这日清晨,贺知欢醒得早,靠着引枕闭目养神。谢辞端药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晨光与薄雾交织,映得他侧脸线条清冷如玉,长睫低垂,唇色淡绯,真真如画中不染尘埃的佛子,只是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阴郁,为他平添了几分易碎的美感。

      谢辞放轻脚步,将药碗放在床头。许是动作间带起了微风,贺知欢缓缓睁开眼。那双眸子初醒时带着些许迷蒙,如同浸在寒潭里的墨玉,待看清是谢辞后,迅速恢复了惯有的沉静,只是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快的东西。

      “喝药。”谢辞在他榻边坐下,极其自然地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动作熟稔得像做了千百遍,“嗯,不烧了。”

      他的指尖微凉,触感清晰。贺知欢几不可查地绷紧了背脊,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淡淡“嗯”了一声,接过药碗,仰头将浓黑的药汁一饮而尽,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谢辞看着他滚动的喉结和那副隐忍克制的模样,恶趣味又冒了头。他忽然倾身,凑得极近,几乎能数清他低垂的长睫,声音带着点戏谑的蛊惑:“我们知欢喝药都这般好看,苦也不吱一声,莫不是……在小叔面前,格外要强?”

      温热的气息伴随着他身上独特的冷香,骤然侵袭。贺知欢握着空碗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他倏地别开脸,避开那过于灼人的视线,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短促的音节:

      “啧。”

      声音很轻,带着明显的不耐与……一丝被戳破的狼狈。

      谢辞清晰地看到,那白玉般的耳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漫上一层薄红,与他清冷的面容形成了极致反差。

      “哟,这就恼了?”谢辞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玩具,低低地笑了起来,非但不退,反而变本加厉,伸出食指,用指尖极其轻佻地蹭了一下那滚烫的耳垂,“还是说……被小叔说中了心事?”

      那触感如同电流窜过。贺知欢浑身一僵,猛地转过头来,眼底冰层碎裂,闪过一丝近乎凶狠的光芒,像是被彻底惹毛了的孤狼。他一把攥住谢辞那只作乱的手腕,力道之大,让谢辞都微微蹙眉。

      手腕被贺知欢死死攥住,那力道带着伤者的虚浮,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源自骨子里的执拗。谢辞甚至能感觉到他掌心因用力而微微的颤抖,以及那异常滚烫的温度。

      “适可而止。”贺知欢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带着压抑的警告。

      谢辞被他眼底那片冰层下骤然翻涌的暗火灼了一下,手腕处传来的禁锢感非但没有让他退缩,反而激起了他骨子里更深的恶劣与征服欲。他非但没挣脱,反而用空着的那只手,姿态慵懒地撑在榻边,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得更近,近到呼吸可闻,凤眸中光华流转,满是挑衅与玩味:

      “哦?若我偏不呢?”

      他甚至故意用被抓住的那只手,指尖在贺知欢紧绷的手腕内侧,极其暧昧地轻轻划了一下。

      “小叔……”贺知欢的呼吸骤然加重,攥着他手腕的力道又收紧了几分,指节因为用力而彻底失去血色。他胸口起伏,牵动了伤处,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让他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也更白了几分。可那双墨玉般的眸子,却死死锁着谢辞,里面翻涌着被冒犯的怒意,一丝无措,以及……某种更深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明了的东西。

      “怎么?”谢辞像是没看到他强忍痛楚的神色,或者说,看到了却更想逼出他的真实反应,他微微歪头,气息几乎拂过贺知欢的鼻尖,“我们知欢……还想以下犯上,对小叔做点什么不成?”

      他的声音带着气音,慵懒又危险,像羽毛搔刮着最敏感的神经。

      贺知欢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攥着他手腕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痉挛。他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这张总是带着漫不经心笑意,却能轻易搅乱他所有平静的脸,一种陌生的、强烈的冲动在血管里叫嚣——想堵住那张总是吐出戏弄言辞的嘴,想撕破那层游刃有余的伪装,想看他惊慌失措,想让他也尝尝这种被逼到悬崖边的滋味……

      这念头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

      他猛地凑近!

      带着药味和自身清冽气息的呼吸狠狠撞在谢辞脸上。

      两人鼻尖几乎相碰。

      谢辞唇边的笑意僵了一瞬,凤眸中第一次真正闪过一丝错愕。他没想到贺知欢会如此……具有攻击性。

      然而,贺知欢在最后一刻,猛地停住了。

      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遏制住那几乎要破笼而出的凶兽。他死死咬着牙,下颚线绷紧如石刻,眼底是剧烈挣扎后的混乱与一片冰封的狼藉。

      他倏地松开了钳制谢辞的手,仿佛那手腕烫手一般,整个人像是脱力般向后靠去,重重撞在引枕上,牵动了伤口,闷哼一声,紧紧闭上了眼,不再看谢辞一眼。只有那剧烈起伏的胸口和依旧泛着不正常红晕的耳根,泄露着他方才经历了一场怎样惊心动魄的内心风暴。

      手腕上的禁锢骤然消失,留下了一圈清晰的红痕和残留的滚烫触感。

      谢辞维持着俯身的姿势,看着贺知欢这副仿佛经历了一场大战、将自己彻底封闭起来的模样,心脏后知后觉地、失控地跳快了几拍。

      刚才那一瞬间……这小子,是真的想……

      他缓缓直起身,揉了揉发红的手腕,看着贺知欢紧闭双眼、长睫剧烈颤动的侧脸,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玩过头了。

      这头孤狼,似乎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只会被动承受他的逗弄。

      他沉默地站了片刻,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弯腰拾起掉落在榻边的空药碗,转身离开了房间。

      关门声轻响。

      室内重归寂静。

      贺知欢依旧紧闭着眼,只有紧握成拳、指节发白的手,暴露了他远未平静的内心。方才那一瞬间几乎失控的靠近,那近在咫尺的唇,那带着冷香的气息……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而门外的谢辞,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仰头看着廊下的横梁,轻轻皱了皱眉头,第一次对自己“养成游戏”的走向,产生了一丝不确定的……悸动。

      这场戏弄,似乎正在朝着一个连他这个“造物主”都无法预料的方向,疾驰而去。

      谢辞端着空药碗,并未立刻离开。他背靠着冰凉的雕花木门,廊下穿堂风掠过,激得他微微一颤,手腕上那一圈残留的灼热与红痕便愈发清晰。他低头看着那痕迹,指尖无意识地抚过,仿佛还能感受到贺知欢那瞬间爆发的、几乎要捏碎他骨头的力道,以及最后那濒临失控、却又强行压抑下去的颤抖。

      里面悄无声息。

      谢辞闭上眼,脑海里反复回放着贺知欢骤然逼近的那一瞬间——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的眸子裡掀起的惊涛骇浪,那混合着愤怒、屈辱、还有一种他看不懂的、近乎……渴望的复杂情绪。还有那近在咫尺的、带着药味与清冽气息的呼吸,几乎要烫伤他的皮肤。

      他原本只是习惯性地逗弄,想看这清冷佛子破功,想看他羞恼,看他无措。可他从未想过,会差点引火烧身。

      “以下犯上……”谢辞低声重复着自己刚才那句挑衅,唇角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带着点自嘲,“看来,是真养出爪子了。”

      心里那点不确定的悸动,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像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层层扩散。有一种莫名的、被冒犯的愠怒,但奇异地,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就像驯兽师终于看到了猛兽露出的獠牙,危险,却无比迷人。

      他在门外站了许久,直到里面传来一声极力压抑的、因牵动伤口而溢出的闷咳,才猛然回神。

      他定了定心神,脸上重新挂上那副漫不经心的面具,仿佛刚才什么也未曾发生,转身离开了。

      **室内,贺知欢依旧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紧闭着眼。**

      胸口伤处的疼痛一阵阵袭来,却远不及方才内心风暴的万分之一。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咆哮的声音。谢辞离开时关门的轻响,如同赦令,也如同……更深的囚笼。

      他刚才想做什么?

      那一刻,看着谢辞那带着戏谑和挑衅的唇,他脑子里唯一的念头,竟然是……咬上去。用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堵住那张总是吐出让他心烦意乱话语的嘴,碾碎那游刃有余的笑容,让他也尝尝失控的滋味。

      这念头如此骇人,如此大逆不道,却又带着一种毁灭般的快意。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是一片混乱后的赤红与冰冷的自我厌弃。他怎么会生出如此……龌龊的念头?对着那个名义上是“小叔”、行事乖张却屡次维护他的人?

      是因为他总是不分场合的撩拨?还是因为……自己那点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依赖?

      贺知欢烦躁地抬手,用力按了按刺痛的太阳穴,指尖却仿佛还残留着谢辞手腕肌肤那微凉的、细腻的触感。他像被烫到般猛地缩回手,呼吸愈发沉重。

      **接下来的两日,气氛变得微妙而凝滞。**

      谢辞依旧每日出现,送药,送膳,偶尔询问伤势,举止看似与往常无异,甚至绝口不提那日的冲突。但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动不动就凑到榻边,用言语或动作进行那些过于亲密的“逗弄”。他维持着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笑容依旧,却仿佛隔了一层看不见的纱。

      贺知欢更是沉默。除了必要的应答,他几乎不开口。大部分时间,他不是闭目养神,就是看着窗外发呆,周身的气息比受伤之初还要冷上几分,那阴郁之感几乎凝成实质。只是偶尔,当谢辞背对着他,或是专注地看着窗外时,他会抬起眼,目光极其复杂地、飞快地掠过谢辞的背影或侧脸,那眼神里,有困惑,有挣扎,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落寞。

      他在等。等谢辞如同以往般,再次无视他的冷待,嬉皮笑脸地凑过来,将那些令人心烦的试探与戏弄,当做无事发生。

      可谢辞没有。

      **这夜,月色极好,清辉遍洒。**

      贺知欢因白日睡得多了,夜里反而没了睡意。伤口愈合带来的痒意,混合着心头那股难以言喻的烦躁,让他辗转难安。他索性披衣起身,慢慢踱到窗边,望着院中那棵在月光下姿态虬结的古树。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极其轻微的、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来自隔壁——谢辞的房间。

      鬼使神差地,贺知欢悄无声息地贴近墙壁。这山庄建筑古旧,隔音并不算好。

      他听到谢辞似乎在屋内踱步,脚步声有些凌乱。然后,是低低的、近乎自语的声音,带着一种他从未听过的、烦躁又困惑的意味:

      “……以下犯上?啧。”
      “碰一下耳朵就那么大反应……”
      “到底是真恼了,还是……”
      声音到这里戛然而止,似乎说话的人也觉得这话有些难以启齿。

      紧接着,是杯盏轻轻放在桌上的声音,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贺知欢贴在冰冷的墙壁上,浑身僵硬,血液仿佛在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谢辞……在因为他那日的反应而困扰?
      那句未尽的“还是……”后面,是什么?

      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的悸动攫住了他。仿佛一直笼罩在迷雾中的对手,突然露出了一线破绽。原来,并非只有他一个人在因那日的失控而心绪不宁。原来,那个总是掌控全局、游刃有余的“小叔”,也会因此感到……困惑。

      这个认知,像是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心中的阴郁与混乱,带来一种近乎战栗的清明。

      他缓缓直起身,退回榻边。月光透过窗纸,落在他脸上,那惯常的清冷依旧,眼底却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之前的自我厌弃与混乱,逐渐被一种更沉静、更幽深的情绪所取代。

      他依旧看不透谢辞,依旧弄不清自己那莫名的冲动源于何处。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这场由谢辞开始的游戏,规则似乎正在被无形地改写。

      而手握着一丝对方“困惑”证据的贺知欢,那冰封般的面容下,一颗属于猎手的、耐心而固执的心,开始悄然跳动。

      他重新躺下,闭上眼。这一次,不再是逃避,而是某种……等待。

      等待一个时机,或许不再是狼狈的防守,而是……冷静地、步步为营地,反向试探。

      窗外,月华如水,暗香浮动。这看似恢复平静的山庄之夜,底下涌动的,是比之前任何时刻,都更加汹涌、也更加危险的暗流。

      贺知欢的伤势渐愈,已能下榻自如活动。山庄的日子依旧表面平静,但那日墙边无意窥见的“困惑”,如同在他心湖投下的一颗石子,涟漪未平。他不再被动等待,开始以一种更隐晦、更冷静的方式,观察着谢辞。

      这日,谢辞在书房处理江南来的密信,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贺知欢端着一盏新沏的茶,无声地放在他案边。

      谢辞从信纸上抬起眼,有些意外。这几日,贺知欢虽不再沉默以对,但也多是他说三句,对方回一句,如此主动,倒是头一遭。

      “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谢辞放下信,端起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凤眸中的审视。他吹了吹茶沫,语气听不出喜怒,“我们贺小将军,也学会伺候人了?”

      贺知欢立于案前,身姿如松,目光平静地落在他手中那精致的景德镇白瓷杯上,语气平淡无波:“伤既愈,不敢再劳小叔费心照料。”他顿了顿,视线似无意般扫过那封被谢辞下意识用镇纸压住一角的密信,缓声道,“何况,小叔近日,似乎亦有烦忧。”

      谢辞执杯的手几不可查地一顿。他抬眼,对上贺知欢那双看似沉静,实则洞察一切的眸子。这小子……观察力竟如此敏锐?

      他不动声色地呷了口茶,将心底那丝被人看穿的不适压下,唇角重新勾起那抹慵懒的弧度:“烦忧?小叔我能有什么烦忧?不过是江南那帮蠹虫,见北境不稳,便想趁机在漕运和盐引上再做些手脚,中饱私囊罢了。”他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国之将乱,必生妖孽。”贺知欢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精准地剖开了太平表象下的脓疮,“北境战事胶着,耗费巨大,东南若再乱,国库空虚,恐生大患。”他向前微倾,指尖虚虚点在案几上空,仿佛那是一张无形的舆图,“小叔暗中维系北境粮草,维系的是边境稳定,亦是……这摇摇欲坠的国本。有人却只想发国难财。”

      他这番话,已远远超出一个普通武将或世家子弟的见识。谢辞凤眸微眯,审视着眼前这个愈发让他看不透的“侄子”。他不再是那个只知隐忍、需要他庇护的少年,他的目光,已投向整个天下棋局。

      “所以呢?”谢辞放下茶盏,身体向后靠进椅背,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觉得,该如何处置这些‘妖孽’?”

      “乱世用重典。”贺知欢吐出五个字,眼神冰冷,“杀一儆百,以儆效尤。否则,蛀虫不除,大厦将倾。”

      他的杀伐果断,与谢辞记忆中那个清冷隐忍的少年判若两人。北境的烽火,显然已将他淬炼得更加冷酷。

      谢辞看着他,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欣赏,几分玩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被吸引。他伸出手,指尖隔着虚空,轻轻点了点贺知欢的心口,动作轻佻,眼神却锐利:

      “我们知欢,如今倒是杀心渐重。不过……”他话锋一转,眸光流转,“你怎知小叔我,不是在等他们把事情闹得更大,才好……连根拔起呢?”

      他这是在透露自己的布局,也是一种更深的试探。他想看看,贺知欢是否能跟上他的思路。

      贺知欢迎着他的目光,沉默了片刻。他能感受到谢辞话语背后那庞大的野心与缜密的算计。这个人,看似游戏风尘,实则洞悉一切,操控着远比表面更复杂的棋局。

      “小叔深谋远虑。”他最终只是平静地回应,没有追问,也没有质疑,仿佛无论谢辞做什么,他都能理解,甚至……会成为他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刀。

      这种无言的默契与信任,让谢辞心头那点因被窥探而产生的不快,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归途暗涌与阶层裂痕**

      几日后,京中传来消息,陛下因北境战事不利,忧思成疾,朝局愈发微妙。谢辞决定即刻返京。

      马车行驶在官道上,比起来时追杀的险象环生,此次回程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更为汹涌。

      途经一处城镇歇脚时,他们亲眼目睹了地方胥吏如何巧立名目,强征“剿饷”,逼得百姓典儿卖女,哭声震天。而城镇唯一的酒楼里,从京城来的某位吏部官员外甥,却正与当地富商饮酒作乐,席间谈论的,是如何利用战事囤积居奇,牟取暴利。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谢辞倚在车窗边,看着街角的惨状与酒楼的喧嚣,轻轻念了一句,语气听不出情绪,凤眸深处却是一片冰冷的讥诮。

      贺知欢坐在他对面,目光扫过窗外,落在那些面黄肌瘦的百姓身上,又看向酒楼的方向,眼神阴郁得能滴出水来。他放在膝上的手,无声地攥紧成拳。这就是他要守护的王朝?这就是他曾经信奉的秩序?

      “看清楚了?”谢辞的声音幽幽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这便是如今的世道。顶层醉生梦死,中层贪得无厌,底层……命如草芥。”他转回头,看向贺知欢,目光深邃,“你我所行之路,注定要与这整个腐烂的阶层为敌。”

      贺知欢抬眸,与他对视。在那双总是含笑的凤眸里,他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对这世道的冰冷厌弃,以及……一种欲要将其彻底颠覆的决绝。

      “我知道。”贺知欢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从选择跟随小叔那日起,便已知。”

      不是效忠皇室,不是维护纲常,而是……跟随他。跟随这个将他从既定命运中拉出,引他向一条更为叛逆却也更为真实道路的人。

      谢辞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追随,心中微动。他忽然伸过手,不是戏弄,只是轻轻拍了拍他依旧紧握的拳头。

      “放松些。”谢辞的语气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安抚的意味,“路要一步一步走,敌人……也要一个一个收拾。”

      他指尖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并不灼热,却奇异地熨帖了贺知欢心头的戾气。他缓缓松开了拳头。

      马车继续前行,将人间的悲欢与不公远远抛在身后。

      车厢内,两人一时无话。

      回到帝都谢府,仿佛从一个压抑的梦境坠入另一个浮华喧嚣的漩涡。府内依旧雕梁画栋,仆从如云,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绷感。

      贺知欢的归来,并未引起太大波澜。谢辞对外只称他在外养病,如今痊愈回府。然而,“玄鹰”之名与那些污蔑的流言,早已在特定的圈子里悄然传播,使得他周身那层生人勿近的气场,更添了几分神秘的阴郁。

      这日午后,谢辞难得有闲情,在府中水榭赏荷。贺知欢静立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目光落在池中摇曳的红菡萏上,神情淡漠,仿佛外界一切与他无关。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轻浮的脚步声伴随着浓郁甜腻的香料气味传来。

      “谢小公子~可算是回府了,叫楠景好等!”

      人未至,声先到。只见一个身着茜素红遍地织金锦袍的青年,摇着一柄泥金折扇,步履风流地踏入水榭。他生得极为俊美,甚至带了几分女相,眉眼精致,唇色嫣红,眼波流转间自带一股媚意,只是那媚态略显刻意,带着风尘打磨过的痕迹。

      这便是广楠景,京城最有名的“清吟小班”出来的魁首,也是近年来与谢辞名字牵扯颇多的“好友”之一。在谢辞笔下,他本是用来衬托主角清冷、推动些许吃醋剧情的工具人,如今活生生站在眼前,那骨子里透出的依附与讨好,让贺知欢几不可查地蹙了蹙眉。

      广楠景仿佛没看到贺知欢一般,径直走到谢辞身边,几乎要贴上去,声音又软又糯:“谢哥哥这些日子不在,京城可真是无趣得紧。前儿个得了一坛六十年的女儿红,就想着等您回来共饮呢。”

      谢辞端着茶杯,眼皮都未抬,只淡淡“嗯”了一声,目光依旧落在荷花上,态度疏离。

      广楠景碰了个软钉子,脸上笑容僵了一瞬,随即目光才像是刚发现贺知欢似的,夸张地“呀”了一声,用扇子掩住唇,上下打量着他,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丝轻蔑:

      “这位便是……贺公子吧?果然是……一表人才。”他拖长了语调,那“一表人才”四个字,被他念得意味深长,仿佛在评价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听闻贺公子前段日子在外头……吃了不少苦头?唉,这没个根基的人呐,在外行走就是不易,不像我们谢哥哥,最是怜香惜玉,心善收留。”

      这话夹枪带棒,既暗讽贺知欢出身不明、遭遇不堪,又点明他自己与谢辞“关系匪浅”,更将贺知欢定位为被“收留”的可怜虫。

      贺知欢周身的气息瞬间降至冰点。他缓缓抬眸,那双墨玉般的眸子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平静地看向广楠景,仿佛在看一件死物。

      广楠景被他这眼神看得心里莫名一寒,强撑着笑意,往谢辞身边又靠了靠,几乎要依进他怀里,声音愈发娇嗲:“谢哥哥,你看他嘛……怎的这般看人,怪吓人的。”

      他在挑衅,在用这种亲密的姿态宣告主权,试图激怒贺知欢,也想试探谢辞的态度。

      谢辞终于放下了茶杯。他侧过头,目光先是在广楠景那几乎贴在自己臂膀上的身体扫过,凤眸中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厌烦。随即,他抬眼看向贺知欢。

      贺知欢依旧站在那里,背脊挺直,像一株沉默的雪松,只是紧抿的唇线和眼底那一片沉郁的冰冷,泄露了他并非无动于衷。

      谢辞忽然笑了。不是平日那种慵懒戏谑的笑,而是一种带着冷意和某种……宣告意味的笑。

      他伸出手,没有推开广楠景,而是直接越过了他,精准地握住了贺知欢垂在身侧、微微攥紧的手腕。

      他的指尖微凉,力道却不容置疑。

      贺知欢浑身猛地一颤,愕然看向他。

      广楠景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难以置信地看着谢辞握住贺知欢手腕的动作。那不是一个主人对“所有物”的随意拿捏,那姿态……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密与占有。

      “楠景,”谢辞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耳中,他看也没看广楠景,目光始终落在贺知欢脸上,话却是对广楠景说的,“你弄错了。”

      他微微用力,将贺知欢往前带了半步,让他与自己并肩而立,直面广楠景那瞬间惨白的脸。

      “他不是被收留的雀鸟。”谢辞的声音平稳,却带着千钧之力,一字一句,砸在广楠景心上,也砸在贺知欢的心上,“他是我谢辞,亲手雕琢的鹰。”

      他顿了顿,凤眸微转,终于施舍给广楠景一个眼神,那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冰冷与警告:

      “鹰,是要搏击长空的。岂是笼中雀,可以妄加议论的?”

      水榭内一片死寂。

      广楠景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他看着谢辞握着贺知欢手腕的那只手,又看看贺知欢那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底冰层似乎裂开一丝缝隙的脸,终于明白,自己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他从来都只是谢辞闲暇时逗弄的玩物,是这朱门锦缎里点缀的雀鸟。而眼前这个沉默阴郁的少年,才是谢辞真正投入了心血、寄予了厚望,甚至……不容他人置喙的,“亲手雕琢的鹰”。

      那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意义。

      广楠景踉跄着后退一步,脸上的媚笑再也维持不住,只剩下狼狈与难堪。他深深看了谢辞一眼,又嫉又恨地瞪了贺知欢一眼,终究是没敢再说什么,几乎是落荒而逃。

      甜腻的香气散去,水榭里只剩下清雅的荷香。

      谢辞这才松开握着贺知欢手腕的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对方脉搏急促跳动的触感。他转过身,重新看向池中荷花,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只懒洋洋地评价了一句:

      “聒噪。”

      贺知欢站在原地,手腕处那被握过的皮肤一片滚烫,仿佛烙印。他垂眸看着自己的手腕,又抬眼看向谢辞漫不经心的侧影。

      “亲手雕琢的鹰”……

      这话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他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被认可的悸动、被维护的暖意、以及一种更沉重也更汹涌的情绪,几乎要冲破他冰封的外壳。

      他不再是需要被“收留”的累赘。
      他是他的鹰。

      这个认知,让贺知欢的心脏,在沉寂的冰原下,发出了沉闷而剧烈的、复苏的轰鸣。

      而谢辞,看似平静地赏着荷,心底却远非表面那般云淡风轻。刚才那一瞬间,看到广楠景对贺知欢的轻蔑与挑衅,那股不受控制的护短与宣告主权的冲动,连他自己都感到些许意外。

      这场由广楠景带来的闹剧,像一面镜子,照见了他对贺知欢那早已超越“戏弄”与“投资”的在意。

      水榭风来,吹动两人衣袂。
      一个心中惊涛骇浪,一个心下暗潮汹涌。
      那层窗户纸,虽未捅破,却已薄如蝉翼。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 4 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