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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他啊,被我杀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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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续了一周的雨,终于在黎明时分停了。金色的阳光穿透云层,将潮湿的校园镀上一层暖意,仿佛要将连日阴霾蒸发殆尽。
刘徽站在窗边,看着楼下逐渐熙攘起来的人群,深深吸了一口气。雨后清冽的空气涌入肺腑,本该让人精神一振,却始终带不走他心头那丝若有若无的滞涩感。
已经三天了。
已经三天,他没有在医务室附近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那个总是带着一身湿冷忧郁,在他门外走廊上徘徊的少年。有时会被他“捡”进去塞点零食,有时只是默默站一会儿就离开——这几乎成了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不对劲。一种模糊的不安,像藤蔓的细须,早在两天前就悄悄缠上了他的心脏,只是他一直不愿深想——或许少年真的好转了,开始专注学业,不再被负面情绪裹挟,这不是他一直希望的吗?
理性这样告诉他,可直觉却在拉响警报。
他犹豫了一下,指尖在通讯器上悬停片刻,最终还是发出了一条讯息:“雨停了,天气不错,要不出来走走?”
等待的几分钟变得格外漫长。终于,提示音响起,回复简短得吝啬:
“不用了,没空。期末考试将至,我要复习,不想挂科。”
刘徽握着通讯器,指尖微微发凉。欣慰吗?有的。孩子知道上进了,是好事。但这变化……太快,太彻底,像高烧一夜退去,留下不正常的、绝对的平静。
之前的他虽然深陷痛苦,但对刘徽,那双盛满忧郁的眼睛里,始终藏着一点依赖和一丝微弱的光亮。那是一种活人的反应,带着温度,带着挣扎。
但现在……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像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他的心脏,并缓缓收紧。他不能再只是猜测了。
他必须亲眼去看看。
凭着记忆里少年曾经模糊提及的院系信息,刘徽快步走向灵能理论学院的办公楼。
走廊里光线明亮,雨后初晴的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辅导员办公室在三楼,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光屏运作的轻微嗡鸣。他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里面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
辅导员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前悬浮的光屏上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学生档案和待办事项。看到刘徽身上标志性的校医白大褂,他立刻起身,脸上带着些许紧张:“刘医生?是哪个学生受伤了吗?严重吗?”
“哦,不是,您别担心。”刘徽连忙摆手,露出一个安抚性的微笑,“我是想找一下基础灵能研究三班的周文同学,可以告诉我他的寝室门牌号吗?之前他来校医室咨询过一些心理问题,我想做个简单的后续回访,了解一下近况。”刘徽说出了少年曾告诉他的名字。
“周文?”辅导员愣了一下,脸上浮现出清晰的困惑。他转身对着光屏快速操作起来。指尖在虚拟键盘上灵巧地划过,光屏上的名单飞速滚动,最终停在了三班的学生列表上。
辅导员皱着眉,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在名单上反复扫视、确认了两遍,才抬头看向刘徽,语气带着十足的不确定:“刘医生,你……是不是记错名字了?三班的学生名单都在这里了,我都熟,确实没有叫周文的。”
“不可能。”刘徽下意识地上前一步,目光紧紧锁定在光屏上,“他亲口告诉我的,他叫周文,就在基础灵能研究三班。”
辅导员见他神色凝重,也不敢怠慢,又调出整个基础灵能研究专业的学生名单,逐一筛查。名单滚动到最后,依旧没有“周文”这个名字。
辅导员思索了片刻,指尖在光屏某个区域轻轻一点,调出了一份单独的学生档案:“刘医生,你看看,是不是这个学生?三班确实有个叫周屿的,之前情绪状态不太稳定,有段时间经常缺课,精神状态也……嗯,比较消沉。不过,”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轻快了些,“就这两天,突然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上课很专注,作业完成得很好,几次随堂测验成绩都不错。我还以为是孩子突然开窍了,正打算找机会表扬他呢,看来是校医室您这边的工作做得好啊!”他说着,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光屏缓缓旋转,将档案的正面清晰地朝向刘徽。
照片上的少年穿着简朴,眉眼清秀,嘴角微微抿着,带着一丝这个年纪特有的青涩和倔强——正是他要找的那个孩子,绝不会错。
可他的目光向上移动,档案顶端的名字栏里,赫然印着两个清晰无比的黑色宋体字——周屿。
不是周文。
刘徽双眼微微睁大。为什么?少年为什么要自称“周文”?
“刘医生?您没事吧?”辅导员见他脸色发白,人也愣在那里,不由得跟着提心吊胆。
刘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低声道:“没事,可能是我记混了。谢谢您,打扰了。”说完,他快步离开了辅导员办公室。
他走向学生宿舍区,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跑了起来。他必须找到那个少年,当面问清楚。
宿舍楼下的香樟树枝叶繁茂,阳光透过叶片的缝隙,在地面投下细碎的光斑。刘徽站在树荫下,目光紧盯着宿舍楼的出口。没过多久,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是他。
刘徽快步走上前。少年停下脚步,抬起头,看到刘徽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惊讶,也没有疑惑,就像看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周……屿?”刘徽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几乎是带着最后一丝希望,念出了这个名字。他希望少年能解释清楚。
可少年只是淡淡地看着他,语气平淡无波,情绪也淡得像一杯没有温度的白开水:“刘医生,有事?”
没有熟稔,没有依赖,甚至连一丝人类交谈时应有的情绪波动都感受不到。刘徽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他紧紧盯着少年的眼睛,试图从那双眼眸深处,找到一点点属于过去的痕迹——那份深藏的忧郁,那份敏感的脆弱,那份对温暖的渴望……可是没有,那里只有一片死寂的、近乎完美的平静。
“我刚刚去了你们辅导员办公室,看了三班的档案。”刘徽深吸一口气,“档案上写的名字,是周屿。”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问道:“你之前告诉我,你叫周文。为什么?”
听到“周文”这个名字,少年的眼神没有任何变化。
“周文?他啊……”少年开口了,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被我杀死了。”
不是比喻,不是气话,而是一句陈述事实的陈述句。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真实性。
少年说完这句话,对着刘徽礼貌地点了点头。然后,他侧身绕过僵立在原地的刘徽,脚步平稳地朝着图书馆的方向走去。
他的背影笔直,没有一丝留恋,没有一毫迟疑。
刘徽站在原地,寒风灌进衣袖领口,让他遍体生寒。他看着少年的背影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图书馆的门口,浑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干,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只是一个人格的消亡,也能让你露出如此……精彩的表情吗?”
一个慵懒的、带着愉悦笑意的声音响起。
刘徽豁然回头,看到报喜鹊正斜倚在不远处的香樟树干上,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嘴角挂着一抹玩味的笑容。
他吹了声口哨,饶有兴味地欣赏着他脸上混合着震惊、恐惧、愤怒与痛苦的神情。
“是你……”刘徽的声音因愤怒与寒意而微微颤抖,他死死盯着报喜鹊,“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报喜鹊缓缓站直身体,以一种从容不迫的姿态,缓步走向刘徽。他的步伐优雅沉稳,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优越感,仿佛他不是在走向一个悲愤的质问者,而是在走向……一张布置精美的餐桌。
“没什么特别的。”报喜鹊的语气轻松得近乎轻佻,“不过是为我的病人,提供了一次‘系统优化’,帮他完成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渴望而已。”
他站在刘徽面前,微微倾身,目光与刘徽平视:“周屿,我的病人。是个世俗意义上的天才,拥有极高的灵能感知天赋。但他有一个致命的‘缺陷’——他体内存在着太多‘无用’的感性情绪。那些软弱、敏感、对生命意义的虚无追问,那些因挫折而产生的自我怀疑,在我看来,都是阻碍他前进的‘系统垃圾’。”
报喜鹊的声音越来越轻:“所以,我为他量身定制了一套治疗方案。”
“治疗方案?”刘徽已经预感到了答案,却又不敢相信。
“是的,一套完美的‘人格剥离术’。”报喜鹊笑了,笑容里带着一种残酷的骄傲,“我引导他,将那些累赘的感性情绪、软弱的性格特质,一点点从他的人格基底中剥离出来。”
他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语气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亲昵:“我们把这些剥离出来的‘垃圾’,培育成了一个独立的副人格。为了方便识别,我们给他取了个名字——周文。这个人格,完美地承载了周屿的一切弱点:他的忧郁,他的敏感,他的恐惧,他对温暖的渴望,他所有无法被理性解释的痛苦……周文就是我想要让周屿彻底斩杀的‘过去’。”
说到这里,报喜鹊的目光落在刘徽脸上,笑容愈发深邃:“而你,我亲爱的学生,你的贡献是这个方案里很关键的一环。”
“我的……贡献?”刘徽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让他感觉呼吸困难。
“没错。”报喜鹊摊开双手,语气里带着一种夸张的感激,“你那些廉价却温暖的悲悯,你为他构建的那个充满烟火气的‘安全屋’……简直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培养皿’。‘周文’这个人格,最初只是一团模糊的情绪碎片,是你的每一次善意,每一次陪伴,让他逐渐凝聚成形,变得鲜活、具体——方便一次性清除。”
他凑近刘徽,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魔鬼吟唱般的诱惑力:“你还记得他第一次对你笑吗?你以为那是你的救赎起了作用,其实,那是‘周文’这个人格在你的滋养下,逐渐成熟的证明。你越是努力拯救他,死亡来得越迅速。”
“那天……那天他从你诊室出来时的状态……”刘徽的声音颤抖着,他终于明白了。
“哦~你说那个啊。”报喜鹊轻描淡写地笑了笑,“你感受到的那份沉重到极致的忧郁,不是他的情绪,而是被抛弃的‘周文’本身。”
报喜鹊凑近刘徽,他的声音低沉嘶哑而充满餍足,像一个刚品尝完珍馐开始点评的美食家:“你的愤怒,你的绝望,你的自责,还有你那份被践踏的信念……混合在一起,滋味醇厚,层次丰富,比任何顶级的蛋糕都要美味。这才是我布下这个局的真正目的——不是为了周屿,而是为了你。”
刘徽踉跄着后退一步。他闭上了眼睛,巨大的冲击像海啸般瞬间淹没了他。那个名为“周文”的少年,那个曾在他办公室里展露过短暂鲜活的灵魂,已经彻底死亡了。
报喜鹊紧盯着他的脸,像一位最挑剔的食客在等待一道主菜的最终呈现,眼底翻涌着对猎物彻底崩溃、精神瓦解的贪婪期待。
当刘徽再次缓缓睁开双眼时,报喜鹊预想中的崩溃与疯狂并没有出现。那双曾经总是温和的眼睛里,此刻承载着巨大的痛苦和悲伤,但在那破碎的痛苦深处,竟渐渐凝聚、沉淀出一种……更深沉的东西。
那是一种近乎……悲悯的神色。
那悲悯不仅对着逝去的“周文”,更隐隐映照着他这施虐者的扭曲。
报喜鹊忍不住轻啧出声,舌尖抵着齿尖,语气里满是失望,还掺着点被扫了兴的烦躁。
“老师。”刘徽声音带着疲惫,“您处心积虑地……设计这一切,上演这样一场……残酷的戏剧,是想把我也变成……和您一样的人吗?”
他站直身体,尽管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依旧坚定,澄澈,映照着不容摧毁的光。
“您错了。”
他清晰地宣告。
“我承认,我很痛苦,我无比自责,我为‘周文’的消亡……感到彻骨的悲伤。”
“但是——”
“我心中对于‘拯救’的信念,从未动摇。”
他一字一顿:“您以为,用这样的方式,让我亲眼看到善意被利用,看到救赎被践踏,看到希望被扼杀……就能彻底击垮我吗?您以为,这样我就会放弃我的道路,变得和您一样,以玩弄人心为乐吗?”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极淡的、类似于“怜悯”的神情。
“不,您不会得逞的。”
“下一次,我会看得更清。”他的声音越来越坚定,“我不会让你再有机可乘,不会让更多的‘周文’成为你的祭品。”
报喜鹊静静地看了他几秒,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慢慢收敛了,最终,他只是极轻地、意味不明地摇了摇头。
“傻孩子,慢慢学吧。”
他留下一句意味不明的话,转过身,迈着依旧从容不迫的步伐,缓缓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