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安》雪落祁山

3、第 3 章

　　第三日傍晚，沈默的伤势已稳定大半。
　　他站在院中，活动了一下筋骨，感受着体内久违的顺畅内力。
　　夕阳落下，为他挺拔的身姿镀上一层暖金色的光晕。

　　周瑾青站在灶火旁看着他，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当年在大学校园里，等着他下课的薛邵钰。
　　沈默回头，目光落在正在灶间忙碌的周瑾青身上，竟让他生出一种奇异的“岁月静好”的错觉。

　　但他很快挥散了这荒谬的念头。
　　他是大楚新皇，身负统一四海的宏愿，岂能困于这方寸之地、沉迷于这莫名之感？

　　他走到周瑾青身后，开口：“周公子。”
　　沈默转过身，走到他面前，从怀中取出一枚触感温润、雕刻着繁复云纹的玉佩，递了过来。
　　“周公子，我的伤已无大碍，明日便该离开了。救命之恩，铭记于心。此物聊表谢意，若日后遇到难处，可持此玉佩到各州府任何一家‘云来商行’，他们自会相助。”

　　又是这种划清界限的报答！
　　周瑾青看着那枚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玉佩，心中刺痛。
　　她猛地抬起头，眼神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我说了不必，我救你照顾你，从不是图这些回报！”

　　沈默被他眼中突如其来的痛苦和倔强震住了，递出玉佩的手僵在半空。
　　两人对视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绷的、难以言喻的气氛。

　　沈默能清晰地看到周瑾青微微发红的眼眶和紧抿的嘴唇。
　　那里面蕴含的委屈和控诉如此真实，让他心脏莫名一紧，泛起一丝陌生的抽痛。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放柔了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探究与一丝难以言明的情绪。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并非池中之物，科考之路艰难，望你善用此物，走得顺畅些。”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地看着他，“你，很重要！”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缓慢而意味深长。
　　既是对“天慧之人”价值的评估，也掺杂了些许连他自己都未曾明晰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真实触动。

　　周瑾青的心防在这一刻，被这句暧昧不明的话击得微微动摇。
　　但他心上还存有几分清明，他很重要？哪种重要？
　　是工具的重要，还是......

　　沈默趁他愣神，上前一步，不容分说地将玉佩塞进了周瑾青的手中。
　　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又是一怔，那股奇异的、令人心悸的电流再次窜过。
　　这一次，沈默没有立刻松开。
　　他的手包裹着周瑾青的手指和那枚微凉的玉佩，停留了片刻。
　　周瑾青能感受到他掌心因为练剑而形成的薄茧。

　　“收下它。” 沈默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度，“让我安心。”
　　他需要确保这个至关重要的“天慧之人”，不会在科考路上轻易陨落。

　　周瑾青的心跳漏了一拍。
　　“让我安心”这四个字，几乎击垮了他的理智。
　　她手指微颤，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最终没有再推开。

　　沈默感受到他的妥协，这才缓缓松开手。
　　指尖似是不经意地划过周瑾青的掌心，带起一阵微痒的战栗。
　　“科考路上险阻重重，务必小心。”

　　沈默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复杂难辨，深处似乎藏着一丝自己也不懂的关切，“公子姿容俊秀，但行走间若能将步伐放宽半尺，肩背再打开几分，则更有昂藏之气。”
　　周瑾青看着他的眼神，心上了然。
　　“多谢提醒，前路莫测，务必保重。”
　　她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心中一片混乱与哀伤。

　　沈默离开后的日子，周瑾青的生活恢复了之前的清贫和忙碌。
　　她拼命读书，将那枚玉佩仔细收好，从未想过动用。
　　它像是一个印记，证明着那段短暂又煎熬的重逢并非幻觉。

　　他需要功名，需要权力。
　　不仅为了报仇，也为了或许有一天，能站在足够高的地方，能够平等地、有资格地去弄清楚薛邵钰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半个月后，周瑾青告别乡邻。
　　带着简单的行囊和书籍，踏上了前往临州参加院试的路。

　　然而，刚出吴县不到二十里。
　　行至一处僻静的山道，前后突然冒出七八个手持棍棒刀剑、面色不善的壮汉，堵住了去路。

　　为首一人脸上带着刀疤，冷笑道：“周姑娘，这身装扮是要去哪儿啊？县令大人特意嘱咐我等，在此送你一程，让你直上黄泉路！”
　　周瑾青心下一沉，瞬间明了，贾仁果然还是不肯放过她！
　　竟派人在此截杀。

　　她步步后退，背脊抵上冰凉的山壁，冷汗浸湿了内衫。
　　绝望之际，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怀中那枚贴身存放的玉佩。

　　就在歹徒举刀欲落的千钧一发之际
　　“咻——！”
　　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精准地射穿了为首歹徒的手腕。

　　惨叫声中，三骑快马如旋风般冲入战圈。
　　为首之人玄衣墨发，剑光如匹练，招式简洁而狠辣，顷刻间便解决了最近的两人。

　　周瑾青愕然抬头，逆着光，看清了马上那人冷峻的侧脸。
　　沈默。
　　他怎么会在这里？

　　沈默没有多看地上的歹徒一眼，策马直冲到周瑾青面前，猛地一勒缰绳。
　　骏马前蹄扬起，发出嘶鸣。
　　他俯下身，手臂一伸，精准地揽住周瑾青的腰，直接将他从地上捞起，稳稳地安置在自己身后的马背上。
　　“抱紧我！” 沈默的声音急促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一抖缰绳，骏马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周瑾青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紧紧环抱住沈默劲瘦的腰身，脸颊贴在他坚实温热的后背上。
　　风声在耳边呼啸，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胸腔内传来的有力心跳，以及透过衣料传来的体温。
　　男人的气息将他完全包裹，带着风尘仆仆的味道和一丝极淡的血腥气，却奇异地让他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

　　马匹一路狂奔，直到彻底远离那片山道，进入一片相对安全的林地，沈默才缓缓勒停马匹。
　　他率先下马，然后伸手，动作自然地扶了周瑾青一把。
　　周瑾青脚踩实地，腿还有些发软，脸上因方才的亲密接触而微微发烫。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看向沈默，“你怎么会......”
　　“贾仁不会放过你，” 沈默打断她，神色是从未有过的严肃，目光锐利地扫过他全身，似乎在确认她是否受伤，“我料到他会动手，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你。” 周瑾青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他一直跟着自己，在暗中保护。

　　“科考之前，你必须隐姓埋名。” 沈默语气果断，“我在临州有一处隐蔽别院，你可暂住备考，无人打扰。”

　　周瑾青皱眉，心底的疑问再次翻涌而上。
　　她看着沈默，试图从他眼中找出蛛丝马迹，“你为何如此助我？沈默，你根本不是普通商人，对不对？”
　　那些训练有素的护卫，那般凌厉的身手，还有这种未卜先知般的布局。
　　绝非一个普通商人所能做到。

　　沈默迎上她探究的目光，沉默了片刻。
　　林地寂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是。” 他最终承认，目光深邃如夜，“我确实不是普通商人。”

　　“那你是谁？” 周瑾青追问，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沈默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向前逼近一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周瑾青甚至能看清他纤长的睫毛。
　　那股强大的、属于上位者的压迫感再次笼罩下来。

　　“周瑾青。”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声音低沉而充满磁性，带着一种奇异的诱惑和绝对的强势。
　　“我是谁，日后你自会知晓。但你只需记住，你对我而言，非常重要。我不会害你，也绝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事，阻碍你的前程。”
　　他的话语如同宣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欲和掌控力。
　　目光灼灼，仿佛要将周瑾青的灵魂都看穿。

　　周瑾青的心跳骤然失控。
　　非常重要。
　　又是这句话。
　　可她依然分不清，这份“重要”背后，到底是怎样的含义？是如同前世那般深爱，还是别的什么？
　　前程？他的前程又关乎沈默什么事呢？

　　她看着沈默那双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眼睛。
　　那里面有关切，有强势，有探究，有志在必得，却唯独没有她熟悉的、毫无保留的爱意。
　　巨大的失落和迷茫席卷了她。

　　沈默将她瞬间的失神和挣扎尽收眼底，心中的疑云与兴趣更浓。
　　这个人，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
　　他越发确定，必须将这个人牢牢掌控在手中。
　　无论是为了“天慧之人”的预言，还是为了解开这谜团本身。

　　“走吧。” 沈默不再给她思考的时间，语气恢复沉稳，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接下来的路，我会为你安排妥当。”
　　他伸出手，不是邀请，而是近乎命令般地等待。

　　周瑾青看着那只骨节分明、曾无数次牵过他的手，又看向对方那势在必得的眼神。
　　心中一片混乱。
　　前世的深情与今生的陌生，复仇的渴望与眼前的迷雾，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

　　最终，她咬了咬牙，缓缓抬起了自己的手。

　　无论前方是什么，她似乎已经没有退路。
　　她必须走下去，为了报仇，也为了寻找一个答案。
　　她的手，轻轻落在了沈默的掌心。

　　沈默收拢手指，将那微凉的手紧紧握住，仿佛抓住了最重要的宝物。

　　这一握，不像重逢，更像是一种不容置疑的捕获和牵引。

　　“上马。”沈默的声音不容置疑。
　　他稍一用力，便将周瑾青再次托上马背，随即自己利落地翻身上马，坐在他身后。
　　坚实的胸膛几乎贴着周瑾青的后背，手臂从他身侧绕过拉住缰绳，形成一个充满保护意味却又带着强势禁锢的姿势。

　　“坐稳了。”
　　温热的气息拂过周瑾青的耳廓，让她身体不由自主地一僵。
　　她心跳如擂鼓，一半是因为方才的惊险，另一半则是因为身后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她能感受到沈默身上传来的强大自信和掌控力。
　　这与薛邵钰那份阳光下的从容截然不同，更冷硬、更深沉，也更让人心悸。
　　她就像落入了一张精心编织的网。

　　两人一路无话。

　　沈默的骑术极佳，即便带着一个人，也能在崎岖得山路上如履平地。
　　周瑾青被他圈在怀中，后背紧贴着那人的胸膛，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沉稳的心跳。
　　每一次颠簸，都将她更深地推进这似曾相识的怀抱。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咧咧作响，吹起骏马颈间鬃毛，也将沈默身上清冽的气息卷入周瑾青的呼吸之间。
　　那味道陌生又熟悉，与她记忆深处某个刻骨铭心的轮廓微妙重叠，却又截然不同。

　　她明知身后的人绝非薛邵钰。
　　那个她曾倚靠、曾深信、最终却消失无踪的人。
　　理智如一根细线，紧紧勒着他的心脏，提醒她这不过是错觉，是记忆开的一个残酷玩笑。
　　然而，她又如何能全然保持冷静。
　　马蹄声“哒哒”，敲打着山石，也敲打着周瑾青摇摇欲坠的心防。

　　沈默的手臂坚实而稳定地环在她身侧，掌控着缰绳，也无形中掌控着她所有飘摇的乱绪。
　　温暖的体温透过相贴的衣衫蔓延开来，几乎要烫伤她。

　　鬼使神差地，周瑾青微微侧过头，抬眼望去。
　　沈默正目视前方，下颌线条绷紧，神情专注而冷峻。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半分薛邵钰曾有的温存笑意，只有一片沉静的、近乎漠然的锐利。

　　周瑾青自恍惚的迷梦中清醒过来。
　　她回过头，指尖掐入掌心。

　　她在做什么，竟贪恋起一个陌生人的体温，在另一人的身影里徒劳地拼凑旧梦。
　　风声更紧了，她闭上眼，将一声几乎逸出唇边的叹息死死压回心底。

　　马儿依旧奔得平稳，载着两人，穿过山林。
　　她沉溺的，不过是这瞬息之间的错觉，和再也回不去的往昔。

　　沈默并不知周瑾青的心绪，只顾往前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