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我爸远点》筱怼怼

1、许愿池

　　晚上7点仿佛被淹没在城市永远不知疲倦的脉搏中。谢南河推开“好邻”便利店那扇沾满指纹的玻璃门，一股混合着关东煮、速食面调料的暖风迎面扑来，并瞬间包裹住他。

　　“南海，来啦。”值班的店长王姐是一个结婚两三年的女人，看着岁数并不大，她声音里带着熬夜的沙哑，嘴里叼着一支香烟，在一旁清点着啤酒的库存，“冰箱的补货单在收银台下面，还有，刚到了一批新口味的薯片，记得摆到显眼的位置。”

　　“知道了，王姐。”谢南河应了一声，声音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他熟练地换上那件蓝白条纹，洗得有点发硬的店员服。冰柜的冷气嘶嘶作响，他拉开沉重的柜门，寒气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扎在裸露的手腕上。他需要将一瓶瓶价格不菲的进口矿泉水、功能性饮料整齐地码好。

　　就在他将最后一瓶法国依云水摆正时，便利店的门铃发出清脆却机械的“叮咚”声，一阵冷冽的，带着高级香水尾调的风卷了进来，比冷柜里的气更有侵略性，搅乱了店内浑浊的暖意。

　　谢南河条件反射说了句欢迎光临，刚要站起来，没想到抬起头来便和来人对视。，挺俊俏的五官一下就吸引了他的视线，可下一秒他就认出来这个人，赶紧默默低下头，往旁边挪动了一下，站起来，三两步走到收银台后面，隔着中间刚刚摆好的五颜六色的薯片包装，看着那个高瘦的男人不断往身旁身材纤细的女人手上提着的篮子里扔去从冰柜里掏出的昂贵酒水，一瓶又一瓶，只听得见玻璃碰撞在一起的清脆声响。

　　等到声音停止，男人径直离开了便利店，谢南河透过并不清晰的玻璃窗看见他在外面自顾自抽起烟，而女人晃晃悠悠地提着被装满的手提篮，小心翼翼地放在收银台面上。

　　谢南河有点不可置信，这么重的水他搬起来都有点困难，他自认为自己的力气很大，女孩又怎么能搬动这些水呢。

　　谢南河刚想把里面的饮料一瓶瓶拿出扫码，女孩却制止了他的动作。她从里面拿出了两瓶最贵的酒，轻声说：“我只要这两瓶，不用袋子了。”

　　虽然不明白这究竟在干什么，谢南河也只能照办，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女孩直接塞给他三张红钞，扭头就离开。

　　这只是在大学旁边的一个很不起眼的便利店，最贵的饮料也就50来块，这显然超出太多了，可谢南河并没有伸张什么，看到王姐还没从隔间仓库里出来，他平静地将另外两张收入自己的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袋里。

　　就当作他们两个颠公颠婆给我重新收拾的辛苦费了，谢南河心里这样想着，又鬼使神差地朝外面看了一眼，男人坐上了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女孩将手里的酒递给他，然后就默默目送着男人离开。

　　刚刚收钱的时候，谢南河看见女孩的面庞清新可人，若只是陌生人看见那两个人站在一起，必然会觉得两个人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可现在只剩下女孩独自站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谢南河一直不理解为什么女生冬天能穿得这么少，但等到女孩渐渐走开，他也只是把被拿出来的饮料放回原处而已。

　　作为一个经济学院的研究生，谢南河早就知道“财富分配”、“社会阶层流动性”的抽象理论是如何一次次展现在自己的面前，他对陌生人的善意截止于富人之间的游戏斗争，薄如蝉翼，一戳就破，他只是一个在深夜便利店，用冰冷的手为另一个世界的过客递水的背景板。

　　终于熬到了凌晨两点。交接班后，谢南河赶紧裹上自己的棉服大衣，推开店门，将湿冷的空气吸入肺中，带着一种铁锈般的味道。

　　城市并没有沉睡，远处高楼的霓虹灯依旧闪烁，像永不疲倦的巨兽之眼，冷漠地俯瞰着街道上零星的路人。

　　“南河！这边！”一个洪亮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同寝室的室友李宋东着一件臃肿的羽绒服，正从旁边一家灯火通明、烟雾缭绕的网吧里钻出来，嘴里哈着白气，手里还拎着半瓶可乐。

　　李宋东是计算机系的，性格开朗，大大咧咧，是谢南河众多朋友最为要好的一个。他家庭条件比谢南河好上很多，最大的爱好就是打游戏，经常在网吧战到深夜。

　　“冻死了冻死了！”李宋东小跑过来，把冰凉的可乐瓶往谢南河脸上贴了一下，笑嘻嘻地说，“怎么样，便利店女神的夜生活精彩不？有没有遇到什么艳遇？”他喜欢把谢南河称为女神，反正谢南河本人也不是很在意，他这样随和的性格也是他能够收获很多好友的一个原因。

　　谢南河假装生气地斜睨了一眼他，勉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哪有，就那样。刚下班，累。” 他把手缩进袖子里，指尖的冰凉还未完全散去，周翊那张淡漠的脸和袖口的冷光又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走，赶紧回吧，这鬼天气！”李宋东没注意到谢南河细微的情绪变化，自顾自地兴奋起来，“我跟你说，今晚太爽了！我们队最后关头翻盘，我那个操作，绝了！一打三！你是没看到……”

　　两人并肩走在回学校寝室的路上。这条小路狭窄、陈旧，路灯昏黄，光线被两旁杂乱的电线切割得支离破碎，在地上投下怪诞的影子。李智眉飞色舞地描述着游戏里的惊险刺激，键盘的敲击声、队友的呼喊声似乎还在他耳边回响。

　　谢南河安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作为回应。他的思绪却像断了线的风筝，在寒冷的夜风中飘荡。李宋东的说话声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那双洗得泛白、边缘已经开胶的帆布鞋，鞋帮上还沾着白天赶路时溅上的泥点。

　　羡慕吗？很羡慕。不甘吗？更多。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他拼命学习，努力兼职，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工蚁，却似乎永远无法真正缩短与那个光鲜世界的距离。那鸿沟深不见底，冰冷坚硬，名为“出身”。李宋东游戏里的输赢是虚拟的，可以重来；而他人生的这场“游戏”，开局似乎就写定了hard模式。一种混杂着酸涩、疲惫、不甘和冰冷的绝望感，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他每一次呼吸都感到艰难。城市的灯光在他眼中变得模糊而扭曲。

　　转过一个熟悉的街角，喧嚣似乎被短暂地甩在了身后。眼前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街心公园，与其说是公园，不如说是一个被高楼遗忘的角落。几棵光秃秃的行道树在寒风中瑟缩，几张油漆剥落的长椅孤零零地摆放着。公园中央，最显眼的，是那个早已被城市遗忘的许愿池。

　　它曾经也许承载过无数美好的期许，但如今只剩下破败。椭圆形的池壁是用粗糙的水泥砌成的，边缘布满裂纹和污渍，几处瓷砖已经剥落，露出里面灰暗的内里。池水浑浊不堪，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快的灰绿色，水面漂浮着几片枯叶和不知名的垃圾。昏黄的路灯光线吝啬地洒下来，勉强照亮池底——那里铺着厚厚一层硬币，一角、五毛……大多是些面值极小的、被岁月和水浸泡得失去了金属光泽的硬币，它们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

　　“嘿！”李宋东眼睛一亮，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暂时从游戏的兴奋中抽离出来。他停下脚步，把手伸进羽绒服口袋摸索着，发出硬币碰撞的叮当声。“差点忘了，这里还有个许愿池呢！来来来，南河，许个愿呗？说不定明天就转运了，捡个钱包或者中个彩票啥的！” 他语气轻松，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调侃。

　　李宋东很快掏出一枚五毛钱的硬币，黄铜色，在路灯下显得熠熠生辉。他掂量了一下，也没做什么准备姿势，笑嘻嘻地随手朝池子中央一抛。

　　李宋东拍了拍手，仿佛完成了一项任务，转头看向谢南河，咧着嘴笑，“该你了！心诚则灵！”

　　昏黄的光线从侧面打在他清瘦的脸上，勾勒出他紧抿的唇线和高挺却显得倔强的鼻梁，也在他眼窝处投下深深的阴影，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池底那片硬币上。

　　在昏暗的光线下，它们毫无生气地挤在一起，分不清彼此。比起花掉一次公交车的费用，他更愿意跳进肮脏浑浊的水池里，趁着当下没人，将里面可能长满青苔的硬币都捞出来。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同样干瘪的口袋，里面只有几张零散的纸币和几枚坐公交用的硬币。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一元硬币，心想着今天正好有点额外收入，就试试吧，就当作周公子请我的。谢南河虔诚地将硬币扔进许愿池的最中间。

　　让我拥有周家那样的财富。他心里许愿道。

　　硬币几乎无声地落入水中，像一个满分的跳水运动员，更像是一个几乎得不到答案的问题，混入这个城市所有人的无知当中。 “算了。”谢南河的声音很轻，几乎被夜风吹散。

　　他拉了拉李宋东的衣襟，仿佛要把那些翻涌的消极情绪都按回去：“兄弟走吧，真TM冷。”

　　回到两个人的宿舍，他疲惫地坐下，木质的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冰冷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书页上那些严谨的公式和理论。这些符号和逻辑曾是他引以为傲的武器，是他试图理解并撬动世界的杠杆。

　　他拿起笔，不是翻开经济学教材，而是抽出一张空白稿纸。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停顿了一下，然后用力地、一笔一划地写下几行明天的事项，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夹进了《高级宏观经济学》的扉页里。

　　睡眠是破碎的，像被冻裂的冰面。谢南河在硬板床上很快睡过去，这样的生活他早就习惯了，按道理来说不应该这么疲倦，他想自己大概是生病了，寒冷从未真正离开，即使裹紧了薄被，那股从骨缝里渗出的凉意也挥之不去。

　　天刚蒙蒙亮，城市还未完全苏醒，灰蓝色的光线透过明净的窗户挤进房间。谢南河几乎是掐着生物钟的节点，猛地睁开了眼睛。他悄无声息地起身，动作麻利得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想着尽量不惊动还在酣睡、打着轻鼾的李强。

　　可眼前的景象如冰冷的水泼在脸上，背后的寒意让他瞬间打了个激灵，却也彻底驱散了残存的睡意。他出现在了一个窗明几净的宾馆，同床的李宋东早就不见了，而另外一个陌生的男人裸着上半身睡在他的身侧，那一瞬间谢南河的智商仿佛归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