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铛与飞鸟》逍遥芫荽酱

1、不吃鱼的白鹭

　　“拜拜白鹭！”头发高高扎起的女孩在岔路口冲她挥手。

　　白鹭抬起手，还没挥两下，杨梓琪就迫不及待地蹦着跑走了。明天是周六，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是难得放松的日子，但那之中不包括白鹭。

　　她玩着书包肩带，心不在焉地走过小区花园，爬上楼梯，家中的防盗门向内敞开着，客厅的暖光和厨房中的饭菜香味从纱网飘出。

　　白鹭小心翼翼打开门，尽量不让自己的动作发出声响，可当她蹲在鞋柜前拿出拖鞋时，一个高大的影子还是出现在她身侧。

　　“鹭鹭回来了呀？”

　　面容与她有六分相似的男人温和笑着，白天向她伸出一只手，摊开了，又合上，重复几次，“宁老师在家长群里说要签字的卷子呢？”

　　白鹭哼了一声，拉开书包拉链，从书页中扯出一张皱巴巴的数学试卷，递到男人手里。

　　“哦哟，怎么搞成这个样子嘛？成腌菜了。”白天神态夸张地将那张卷子展开，掏出上衣口袋里的眼镜戴上。

　　看他还要点评，白鹭气势汹汹从他身旁挤了过去，刚走到客厅，又被提着锅铲的女人拦住了。

　　她与她的眼睛几乎一模一样，眼尾向上挑起，眼神锐利，眯一眯就是一副不好惹的样子。白鱼笑眯眯地看她，也不说话，白鹭终于没了耐心，先她一步开口问话：“怎么啦！”

　　“嗯……”与她唬人的外表不同，女人说起话来慢吞吞的，毫无攻击性，“妈妈给你报了一个新的兴趣班，你想不想……”

　　“随便你们啦！”

　　早在三天前白鹭就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她的妈妈一边在阳台晒衣服一边和兴趣班的舞蹈老师打电话咨询。她也不是要故意偷听的，只是声音太大，飘过来了。

　　“反正你们做这些事之前也从来不问我！”白鹭跑进自己的房间，哐啷把门关上，用自己拒绝谈话的态度表明立场。

　　“烦人……讨厌！”

　　白鹭埋在被子里，气鼓鼓地碎碎念叨着对于父母的不满。

　　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一张折叠整齐的纸从门缝中塞了进来。白天轻轻敲了敲门，轻轻柔柔说：“你的卷子，爸爸签好字了。比上次有进步，加油哦。”

　　“……”白鹭抱着被子，没有答话，不多时，外面又一阵窸窸窣窣后，彻底安静了下来。

　　她觉得爸爸大概听见了她埋怨的话，有些不知所措，但很快又镇定下来，一根一根揪着被单的毛边。

　　“……好讨厌哦。”她这次的声音小了很多，却不知道自己是在说什么了。

　　或许是讨厌学校的作业，讨厌周末与朋友分离，讨厌下雨天浸水的运动鞋和湿透的棉袜，讨厌自己和这个家格格不入，讨厌总是被老师拿去和姐姐做比较。

　　父母姐姐都是如出一辙的软性子，不急眼也不挂脸，脾气好的堪比唐僧。可她感觉自己一天24小时有10小时都在生气，她什么都生气，自动笔芯断了生气，考试发挥失常也要生气，甚至气到把卷子揉成一团丢出去，事后想起要签字又灰溜溜地捡起来。

　　她像棉花窝里长出的苍耳子，浑身带刺，格格不入，麻麻赖赖。

　　“你在哭吗？”清脆的铃铛声从窗台传来。

　　白鹭抬起头，一只身形矫健浑身雪白的猫正坐在那，只有尾尖有一点黑，她的脖子上戴着天蓝色的人造皮革项圈，串着一枚灵巧的小铃铛。

　　白鹭擦了擦泛红的眼尾，倔强道：“没有。”

　　猫翘着尾巴走进来，蹭了蹭她的脸，呼噜着：“那就没有吧，可怜的小鹭。”

　　白猫的毛软乎乎的，像新摘的棉花，或是冬季的初雪。白鹭吸吸鼻子，把猫抱在怀里，问：“铃铛，你今天去哪里了？”

　　“嗯哼。”会说话的猫得意洋洋，她在白鹭怀里灵活地翻了个身，尾巴扫过白鹭的下巴，痒痒的。

　　“我去临湖公园玩啦，那边很远，我走了很久，但是很漂亮啦。然后去巡视了我的领地。”

　　铃铛说的领地，囊括了白鹭家这片小区到街边水果店的距离，因为那家水果店老板曾经投喂过铃铛甜甜的西瓜，所以猫仗义地将隔了一条马路的水果店也纳入了自己的巡逻范围，风雨无阻。

　　白鹭挠挠铃铛毛茸茸的肚子，又问：“临湖公园不是还没修好吗？有什么好玩的？”

　　“嗯……修好是什么意思？反正我跳过围墙就进去了，里面有好多人在种树，还有一片像海的湖，还有吱哇乱叫抬着砖块轰隆隆跑来跑去的怪东西。”

　　铃铛舔了舔爪子：“小鹭呢？小鹭今天还是去学校吗？”

　　白鹭叹了口气，有些失落，自己没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可以和铃铛分享，她把猫放下，安静地点了点头。

　　铃铛歪了歪脑袋：“为什么小鹭总是去学校，学校好玩吗？”

　　这个问题问住了白鹭。

　　好玩吗？体育课和音乐课好玩，数学课和英语课就不好玩了……语文老师是一个说话很有趣的年轻姐姐，所以语文课勉强算一半好玩。

　　她的好朋友只有在学校才能见到，可讨厌的人也在学校里能见到，综合评价一下的话……

　　白鹭耸耸肩：“不太好玩。还是家里好玩……”

　　在没有捡到铃铛这只会说话的猫之前，家里也不好玩。回家面对三张同样笑眯眯的脸，同样的温声细语，不管成绩好坏与否，对待白鹭的态度都不会改变。

　　同样的。当她邀请姐姐和她一起去植物园游览时，已经是高中生的白川会微笑着以学业繁忙为由拒绝她，再说出一个自己可能有空的时间段。可真的到了白川说的时间，她还是一样没空，一样笑着说：“对不起啊鹭鹭，下一次吧。”

　　当她把家长会通知和父母说了之后，白天和白鱼也会一唱一和的答复她，这对来自祖国南北两边在大城市巧遇相知相守的同姓夫妻默契非常，比白鹭看过的双簧演员还要厉害。

　　“家长会啊，群里看见了呢。可是爸爸妈妈都很忙……让姐姐去行不行呢？”

　　“不行吧？川川也很忙呀，没事的，鹭鹭是好孩子呀。她从来不让我们操心的，和老师打个电话说一声。这次就不去了吧。”

　　“让李奶奶帮忙代我们去一下吧。”

　　李奶奶是隔壁的独居老人，头发花白，脾气和眼神都不太好，拄着拐杖，平时走起路来晃晃悠悠，白鹭是有些怕她的。

　　她瑟缩到墙边，弱弱道：“那就算了，我自己去也可以。”

　　“咚咚咚。”

　　一阵叩门声打断了白鹭的回忆，白鱼在门外欢快地呼唤自己的女儿：“出来洗手吃饭了，鹭鹭。”

　　白鹭拖拉着脚步，在方桌前做好，桌旁的四把椅子只拉出来了她的那把。

　　白鹭环顾四周，没有看见本应该在客厅里的第三人，她问妈妈：“爸爸呢？”

　　白鱼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他啊，公司临时有点事。饭也没吃就走了，没事，鹭鹭先吃。妈妈去给姐姐送完饭就回来。”

　　“姐姐今天也有晚自习吗？”

　　白鱼轻笑一声：“每天都有吧。”

　　“等我升上初中也会有晚自习吗？”

　　“唔……”白鱼利落地将饭盒装进保温袋内，“要看你想直升还是去别的学校了，妈妈也不太清楚呢。问问姐姐吧。”

　　三言两语之间，白鱼已经收拾好了全部的东西，她熟练地拎上打包袋，拿起桌上的电动车钥匙，正要离开客厅时，一只毛茸茸的东西窜到她的脚边。

　　“喵。”

　　“哎呀，铃铛回来啦。”白鱼立刻蹲下身，抚摸着家庭中的特殊成员。

　　可惜这招并没有拖延太久，白鱼点了点猫粉粉的鼻头，还是打开门，随着台阶沉下的脚步声消失在了白鹭眼前。

　　白鹭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身边空无一人。

　　客厅温暖而冰冷的灯光照在晚饭上。

　　铃铛跳上桌子，小心翼翼踩着盘与盘碗与碗的空隙，惊喜道：“有鱼吃！”

　　白鹭咬了咬筷子尖，她不喜欢吃鱼，爱吃这种酥炸小黄鱼的人全都不在桌前，却还给她剩了半盘。

　　“给我吃给我吃！”铃铛兴奋地拱进白鹭怀里。

　　白鹭夹起一条递给铃铛，白猫一咬，翻身下地，把小黄鱼叼到自己碗里，咔滋咔滋咀嚼起来。

　　白鹭忽然就有些羡慕她。羡慕这样一只猫。

　　她能吃下鱼，毛柔软而洁白，比自己更像这个家的一份子。她能到处跑跑跳跳翻墙爬坡，不会被邻居奶奶阻拦。她有大把的自由时间可以支配，不会周末都被困在兴趣班里。

　　最重要的是……

　　白鹭眼前浮现出妈妈笑着抚摸猫咪的画面。

　　妈妈很久没有摸过她的头了。

　　“我如果是你就好了。”鬼使神差，白鹭说了这样一句话。

　　铃铛舔舔爪子，表情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白鹭也看着她。

　　猫放下爪子，尾巴在雪白的瓷砖上拍打，猫微笑着说：“可以啊。你来当猫，我来当白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