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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第 66 章 ...

  •   《红颜劫灰》
      大力望着吴广退伍归来的场景,心底的滋味复杂难辨。吴广被众人簇拥着,村口鞭炮噼里啪啦地响,热闹非凡,前来迎接的人把他家门口堵得水泄不通,真可谓是光宗耀祖。大力回想起自己出狱那天,冷冷清清,只有陈胜一个人在门口等着他,两人随后去吃了顿炒鸡,当时的他觉得那是世间少有的美味,可如今想来,满是凄凉与落寞。
      大力满心不甘,忍不住对陈胜叹了口气。陈胜一眼就看穿了大力的心思,劝慰道:“你和吴广都是吃国家饭的,本质上没啥不同。”
      大力一听,顿时哭笑不得,无奈地说:“哪有你这么安慰人的?”他只觉得更加无奈,这安慰不仅没让他心里好受些,反倒让他觉得更不是滋味了。
      吴广国防生毕业后,在部队摸爬滚打了几年。一次演习中的意外受伤,让他不得不脱下那身迷彩服。转业时分配到了县里的卫健局当科员。
      但在分派具体工作时,他却被分到了计生办,专门负责计划生育工作。吴广很为难,却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也只能硬着头皮干下去。
      起初他拎着计生药具下乡,走在田埂上总被老乡打趣:“吴干部,你这挎包里装的比当年打靶的子弹还金贵嘞!”他会红着脸掏出避孕药,像当年在靶场报环数一样认真讲解用法。后来政策转向,还是那个吴广,还是那个挎包,内容物却从避孕药变成了叶酸片。“怀上了就生,国家给补贴!”他挨家挨户劝说的样子,活像当年在连队动员大家写入党申请书。
      他的工作性质决定了,打交道最多的是妇女们,一个没结婚的大小伙子,给妇女们科普计生知识,起初也怪难为情的,但后来也就十分习惯了,久而久之,吴广成了远近闻名的妇女之友。
      村头老槐树下乘凉的老人们常笑话他:“吴干部,你这工作转得比陀螺还快。”吴广就拍拍泛白的旧军裤:“军令如山嘛,以前控制数量是打仗,现在提高质量也是打仗。”以前让戴套,现在不让戴了,任务转变了,但核心没变,都是优生优育,他是这方面的专家。
      军营里的岁月如沙,却始终冲不散那个刻在吴广心头的名字。而退役之后,他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重逢——在秦春海的婚礼上。
      镇上最豪华的酒店里宾客盈门。吴广和弟弟吴浪坐在席间,周围是多年未见的旧识。当那个熟悉的身影——文君掠过视线时,兄弟二人竟不约而同地垂下了目光。
      “好久不见。”文君的主动问候,让吴广瞬间脸颊绯红,定在原地。他目光躲闪,眼角的余光却早已将她的身影牢牢烙印——那个藏在心底多年的人。
      只此一眼,时光便轰然倒流。童年的蝉鸣、夏夜的萤火、两小无猜的欢笑,清晰得恍如昨日。然而命运的齿轮早已碾过纯真的岁月,只留下一地无法拾起的斑驳。
      这些年来,文君何尝不知道吴广在默默关注着自己。他在她心中,是少年的伙伴,是挚友,是青春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这终究与爱情不同。如今他前途光明,自己却命运蹉跎,过往像一道鸿沟,将彼此的命运温柔而决绝地割裂。
      “哥,你还惦记人家吧?”吴浪用肩膀撞了撞他,笑容里带着促狭。吴广耳根一热,慌忙否认,却只换来弟弟一声嗤笑:“死要面子活受罪!要不要我帮你?”
      不等吴广阻拦,吴浪已大步流星地走向文君。他向来比哥哥活络善言,不过三言两语,便引得文君掩唇轻笑。吴广远远望着他们谈笑风生,一道无形的墙仿佛隔在中间,让他心中五味杂陈,终究没有上前。
      酒过三巡,不甚酒力的文君已是双颊酡红。席间,吴浪“无意”间提起,哥哥吴广这些年为情所伤,至今不思嫁娶,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是因为她。文君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颤,心中霎时翻江倒海。她无言以对,只能将那份苦涩混同酒精,一杯接一杯地灌入喉咙。
      意识逐渐模糊时,一只有力的手臂搀扶起她摇晃的身躯。朦胧视线里,那眉眼依稀是记忆中的模样。酒精蒸腾着理智,内心深处那份沉甸甸的亏欠,让她本能地贴近那熟悉的温度,迎合着那份久违的暖意。身体像一叶小舟,在记忆的潮水中载沉载浮,仿佛飘回了那个最安心的港湾……
      一夜如水-乳-交-融,她的身体从未如此舒展与放松过。直至清晨的阳光刺破梦境,文君睁开眼,看清身旁熟睡的那张面容——刹那间,她如坠冰窟。
      三个月后,验孕棒上的红线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吴浪摔门而去前的那记耳光,将她的尊严与希望一同碾碎。摸着微隆的小腹,文君望着镜中苍白的自己,突然笑出了眼泪。
      得知这一切时,吴广一拳砸在墙上。如果当初没有退缩,如果没有放任吴浪接近她……如今造成这个不可挽回的后果,他是有罪恶感的。他想起弟弟小时候抢走的奖状,如今又抢走他此生最珍视的人,只觉得荒诞如一场恶意满满的玩笑。
      或许,吴浪从小也对文君怀有某种好感,童年时那些层出不穷的恶作剧,不过是为了引起她注意的把戏。然而他的终究不能长久,习惯性地始乱终弃。最终,他决然的抛弃了她,甚至没有一句告别。
      文君抚摸着隆起的肚子,想想自己这荒唐的一生,心中万念俱灰。
      文君的故事,像一株生长在石缝里的野花。她有个土得掉渣的小名,生在个把“传宗接代”刻进骨子里的家庭。大姐叫“弟求”——求个弟弟的意思,结果村委登记时笔误写成“地球”。
      说来也怪,这名字一错,盼了多年的男丁愣是没来。后来经村里老人点拨,说不能太刻意,要装作已经有了,于是二姐就叫“护弟”。这招果然灵验,第三胎终于盼来了个带把的,这可把奶奶高兴的,当即取了个金贵名字“天赐”。
      自此,文君和姐姐的命运,就像老秦家门廊下那对褪色的红灯笼——看似喜庆,却不过是装点门面的摆设。她们的人生,早被明码标价地写进了弟弟的陪衬清单里。
      高考放榜那日,文君蹲在村口的歪脖子柳树下,颤抖着展开那张被汗水浸湿的成绩单。三本院校的学费对这个家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她盯着看了许久,直到视线模糊——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回家路上,她故意绕远,经过已经废弃的村小学,斑驳的黑板上还留着半道没擦干净的数学公式。
      “复读?”父亲听完,没接话,把锄头往院墙根一靠,用脚把锄板深深蹬进土里,然后蹲下身,摸出烟袋,开始卷一支粗大的旱烟,“你当咱家是开银行的?”母亲正在给弟弟晾衣服,头也不抬地补了句:“能让你念完高中,都是祖上积德了。”
      班主任替她惋惜,往家里挂过好几次电话。怀着心里仅存的那点念想,文君依旧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开始一天的温习。晨雾中,她偶尔会抬头望向天空,不知道哪一架飞过的航班里,载着她曾经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的少年。
      然而没过多久,说亲的人就踏破了门槛——就像当年她大姐那样,她们的婚姻不过是给弟弟攒彩礼的筹码。有时深夜醒来,文君会摸着高中课本发呆,那些没做完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却都被父亲当作破烂卖掉了。
      文君的意外怀孕像一颗炸弹,彻底炸碎了父母精心盘算的买卖。父亲额角的青筋暴起,抡圆了胳膊就是一记耳光,文君被扇得踉跄撞在门框上,嘴角渗出血丝。
      “贱骨头!破落货!”父亲的咒骂声震得房梁都在抖,“咱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文君慢慢直起身子,抬手抹掉嘴角的血。她望向父亲的眼神让所有人都愣住了——那是一种死寂的冰冷,仿佛在看一具腐朽的枯木。当天夜里,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校服离开了家,再也没回来。
      三天后,放牛的老头在后山的平塘边发现了她的布鞋。塘水很静,倒映着灰蒙蒙的天。文君就那样静静地浮在水面上,校服被泡得发胀,像一朵惨白的浮萍。她手里还攥着半张被水浸透的照片,那是她高中毕业时全班合影的一角。
      文君的葬礼上,吴广双眼红肿如桃。
      他呆呆地盯着灵堂正中那张黑白照片——照片里的文君静静地凝视着镜头之外,目光沉静而遥远。巨大的负罪感像藤蔓般绞紧他的心脏,令他几乎窒息。他觉得自己就是那个隐于幕后的凶手。
      泪水不断滚落。这不全是为一个生命的逝去,更是为那段随之溺亡的青春,作一场无声的告别。
      得知文君的遭遇,壮壮如遭雷击。他猛地从课堂冲出,在老师和同学惊愕的目光中直奔机场,一路飞回国找到吴浪。他双眼血红,目光如欲喷火,如同一头暴怒的雄狮,对着吴浪便是疯狂的拳脚。鲜血飞溅,骨裂之声清晰可闻,若非吴家人及时阻拦,吴浪恐将当场毙命。
      那荒野中,文君的坟茔孤寂而潦草,连一块碑石都没有。天边孤雁呜咽,壮壮怔怔地望着那片土堆,仿佛又看见文君笑靥如花地站在眼前。这一刻,他再也支撑不住,所有的悲痛与无力感轰然决堤,他伏在地上,用拳头疯狂地捶打着泥土,发出了一声声绝望的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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