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后遗症》金提橙

10、别生气

　　谢埕神色一暗，没有回复。

　　庄今妤低着脑袋吭哧吭哧，将近一个小时过去，总算把五道题解出来了。她颇为嘚瑟地捻着草稿本，贴到谢埕面前。

　　“我做完了。”

　　谢埕懒得动手，抬眼扫过一道道题的解析，其中只有最简单的那题，过程结果皆对，其他四道都是错的。

　　“三分。”

　　庄今妤惊了，十分不可置信，“不是吧，就对了一道？”

　　谢埕直白地戳破：“基础太差了。”

　　庄今妤蔫了，“哦，也是吼。”
　　以她的现状，妄想通过一个下午的名师辅导就大有进步，未免太白日做梦。

　　窗外太阳西沉，散开一片片余晖，房间里的光线悄然融了色，光影也偏移方向，洒在蓝黑色贝斯的几根弦上。

　　庄今妤弱弱地问：“那我能回家吗？”

　　那模样逗笑谢埕，“不然还真在这儿睡？”

　　“谁要在这儿睡。”庄今妤扭开脸，把东西都收进书包，“今天谢谢你。”

　　谢埕没吭声。

　　“我饿了，要回去吃饭。”庄今妤推开椅子站起来，慢吞吞拉着书包拉链，眼神悄悄往谢埕身上飘，“你来西邻的时候好像很不开心，最近心情有好一点吗？”

　　庄今妤骗不了自己，她其实有一点心疼谢埕。

　　少年只身一人来到陌生的城市，父母不在身边，唯一的亲人是从小便分开了的奶奶。他没有朋友，同学们也对他不友好，那些谣言不论好坏，多多少少也传进了他耳朵里，心情应该会更烦躁吧。

　　谢埕窝在椅子里，手机屏幕停留在某个漫画页面，没太认真看，“还行吧。”

　　庄今妤合上书包拉链，偏脸看着谢埕，“你离开亲人朋友，心里肯定很不好受，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可以找我。”

　　多么温暖的一句话。
　　再冰冷的心也该开始融化。

　　谢埕嘴角一扯，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任何时间，任何地点……”
　　他顿了顿，“任何事情，随叫随到？”

　　那一抹挑逗的笑意在目光中变得越来越明显，庄今妤臊得脸红，一霎那只剩下巨大的羞耻，“你想得美。”

　　-

　　庄今妤落荒而逃，甚至拒绝了戴姨留她吃晚饭。一路不停歇地跑回自家院子里，靠在栅栏门上缓了许久，心跳才平复下来。

　　谢埕刚刚那是什么眼神？
　　怎么那么……那么……那么奇怪！

　　秦竹霜的白色奔驰缓停在家门口，她降下车窗，“你怎么站在这里？不热吗？”

　　庄今妤醒过神来，心虚地回头，“妈，今天回来这么早啊。”

　　秦竹霜说：“我刚送领导去机场，公司没什么事我就回来了。”
　　“哦。”庄今妤拉开栅栏大门。

　　火烧云即将散尽，残留的橘光将庄今妤脸颊上的绯红弱化几分，鼻尖几颗小汗珠越发明晰。许是青春期懵懂，经历一场撩拨便躁动不止，情绪波动得厉害。

　　秦竹霜瞧了眼腕表，六点半，她坐在车里喊：“闺女，咱们今天出去吃吧，吃完了去超市采购，你那柜子估计快空了。”

　　庄今妤觉得甚好，蹦跶着上了车。

　　母女俩吃完饭出来，天空一片无尽的墨色，月光皎洁，星星也十分明亮。

　　秦竹霜载着庄今妤去了饭馆附近的大超市，各自推着一辆购物车，逛着逛着便装满了，里面的零食够庄今妤吃好一阵子。

　　周末晚上人很多，超市里闹哄哄。

　　母女俩排着队去买单，庄今妤走在前面，扫过收银台上陈列的薄荷糖，考虑着买哪个味道。

　　秦竹霜看女儿在犹豫，直接各个口味都拿了一瓶，装进购物车，“想要就都买。”

　　庄今妤一脸暗爽，“应该吃不了这么多。”

　　“你拿点给诗婉。”秦竹霜说：“诗婉好久都没来家里玩了，你喊她过来，我给你们下厨。”

　　庄今妤脸色僵了僵，“我看就没有这个必要了吧，您做饭又不好吃。”
　　秦竹霜说：“我觉得还不错。”

　　缓慢蠕动到收银台，庄今妤把购物车里的东西一件件往外拿，“你好，我需要几个大号购物袋，会员卡号是……”

　　抬眼瞧清对方长相，她大吃一惊。

　　竟然是何青莹！

　　何青莹许是忙碌很久了，动作有些拖拉无力，厚厚的黑框眼镜都遮不住她的疲惫。听到熟悉的声音，何青莹抬起头来，对上庄今妤目光的瞬间，画面似乎被定格。

　　两人皆是一愣，默契地没有说话。

　　何青莹的视线缓缓移到庄今妤身后的女人身上。她穿着修身的职业装，脸上妆容精致，从耳环到手表，无一不是高级贵气。

　　秦竹霜。
　　何青莹早已在照片上记清她的模样。
　　而对方只是不经意扫她一眼，便去问庄今妤还有没有想要的东西。

　　庄今妤摇摇头，“没有了。”
　　她低着头，动作僵硬地把购物车里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心里五味成杂。

　　大概是去年，她听林霏宥提过一嘴，何青莹双亲逝世，跟姥姥相依为命，日子过得非常拮据，让大家跟她相处时切记留好分寸，切勿说话伤到她。

　　庄今妤跟何青莹同班两年，说话不超过二十句，倒是往何青莹抽屉里塞过不少零食，但也没有因此发生什么后续。

　　买单的那几分钟尤为煎熬，庄今妤一直不敢看何青莹。

　　何青莹将台面上的东西一件件装进购物袋，看了眼结账金额，便将扫码机拿起来，“总共八百四十六，积分已经满一千了，可以去服务台兑换礼品。”

　　“好，谢谢。”秦竹霜递去付款码。

　　嘀的一声。
　　终于结束了这场心理折磨。

　　庄今妤如释重负，迅速把购物袋堆进购物车里，推着购物车往前走。

　　-

　　周一清早，庄今妤还没踏进教室，就被班主任冯旌召去办公室，安排了一个光荣的任务——开学典礼演讲。

　　前年安排高一新生，去年安排高二，今年该轮到高三了。
　　冯旌是这么说的。

　　庄今妤回到教室，早自习还没响铃，里边闹哄哄的，各种包子的味道融合在一起，不是很好闻，难怪老师们走进教室偶尔会先皱个眉，特别在冬天，那可真是个折磨。

　　孟诗婉正拿着小圆镜梳刘海，没人知道，她微微移了镜子的方向，让后排的宫沅入镜半张脸。看到庄今妤来了，她连忙放下镜子，压进书下，“老班喊你干嘛？”

　　庄今妤坐下，拉开书包拉链，“开学典礼演讲的事儿，今年还是让我上。”

　　这是必然的事，孟诗婉毫不意外，“那男搭档是谁？还是去年那个吗？”
　　庄今妤摇摇头，“老班没说。”

　　数学科代表在收作业，庄今妤从书包里掏出卷子递过去。掏到笔记本时，摸着笔记本的封面，她表情微变，有一瞬间的晃神。

　　现在，它可不是普通的笔记本，是留存了她和谢埕美好回忆的笔记本，怎么能随便对待呢，当然要爱惜起来。

　　庄今妤从抽屉里摸出一叠漂亮的厚纸，准备给笔记本添件衣服，免得弄脏了。

　　孟诗婉不知道庄今妤在发什么神经，“你倒腾数学笔记本干嘛？平时又没见你用过。”

　　“以后要用了。”庄今妤道：“我说了啊，今年要好好提升数学。”

　　孟诗婉看她这架势，辨别不清她是认真的，还是三分钟热度，毕竟庄今妤以前把提升数学挂在嘴边，已经不低于三五次了。

　　“行。”

　　直到看见庄今妤一个早自习都在复习笔记本上的笔记，孟诗婉觉得她这次可能要来真的，高三了，确实该紧张。

　　“你找家教了？”孟诗婉余光瞥见本子上印着明显不一致的两种字迹，身子挪过去瞅着，“这老师写字还挺好看的，男的女的？”

　　庄今妤想把跟谢埕的事告诉孟诗婉，又怕孟诗婉接受不了，只好先捂着，以后再找机会好好说清楚，“女老师，教得还行。”

　　孟诗婉问：“是每周日都上课吗？”

　　庄今妤答不出来。
　　是不是每周日都上，那得问谢埕了。
　　不过，谢埕不提’下一次‘的话，她也不会提的，女生要矜持，要被动。

　　“看情况吧。”庄今妤含糊过去。

　　上午的课过得飞快。

　　中午，庄今妤跟孟诗婉和林霏宥一起走出校门，打算去便利店吃车仔面。

　　大热天的，太阳晒得睁不开眼，很少人出去吃，便利店里空荡荡的。

　　林霏宥和孟诗婉去拿饮料了，庄今妤站在熟食区的玻璃柜前，肚子已经咕噜叫，“姐姐，今天有什么活动吗？”
　　收银员说：“没有。”

　　庄今妤双手搭在玻璃柜顶上，下巴搁在两手中间，“那我要三份车仔面，每份都加三颗鱼丸，一个福袋，谢谢。”

　　车仔面是现拆现煮，需要等几分钟，庄今妤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低头系鞋带的时候，瞅到地上躺着一张学生证。

　　她捡起来，翻了个面，看见照片处印着一张熟悉的脸——高三一班，谢埕。

　　一定是特别的缘分，头一回捡到学生证，竟然就是谢埕的。

　　不得不说，谢埕是一个长相没有任何可挑之处的人，即使是面无表情的证件照，仍然遮不住英俊帅气，庄今妤不由得被那双深邃的眼睛吸走了神。

　　林霏宥拿着饮料走过来，见庄今妤在发呆，“学生证有什么好看的？”

　　庄今妤直起身子说：“不是我的，我捡到了一班同学的。”

　　林霏宥笑了笑，在她对面坐下，“帅的当面还，丑的给老师，女的还班里。”

　　庄今妤憋着笑。
　　以谢埕的姿色，那得当面还了。

　　孟诗婉在庄今妤身旁坐下，往她面前放了瓶饮料，顺便扫一眼学生证，“谢埕的？”

　　这三个字像是触碰到了林霏宥的表情开关，她陡然张大眼睛，十分惊讶的模样。
　　准确来说，是十分惊喜。

　　“我靠——”
　　林霏宥伸出手，用指尖夹住庄今妤手里的学生卡，温柔地抽走，“我去还吧。”

　　她从没掩藏过对谢埕的好感，这并不是秘密，庄今妤和孟诗婉都知道。

　　庄今妤在脑海里把林霏宥和谢埕的两张脸拼在一起，不由得称赞——还真是势均力敌好登对，连身高也十分般配。

　　林霏宥盯着学生证上的照片，满目欢欣，“你们说我要不要顺便给他买份三明治？借此机会加个联系方式。”

　　庄今妤想到谢埕那张扑克脸，隐隐为林霏宥担心，又想到林霏宥可是校花，谢埕言语上应该会收敛些，“可以啊。”

　　“柚子。”孟诗婉提醒道：“谢埕看上去很凶的样子，他也许会伤到你。”

　　关于这点，庄今妤深有体会。

　　犹记得见到谢埕的第一天，她好心打开话匣，没想到被对方凶了一下，后来去劝学和那晚在雨里，也都见识了谢埕的少爷脾气，是真的不好相处。

　　“拒绝才好玩啊。”林霏宥把谢埕的学生证贴在掌心里，撑着脸说：“他这款的我是真心喜欢，太容易得到就没意思了。”

　　孟诗婉无奈地摇摇头。
　　心想喜欢谢埕的人都是什么眼光，还好庄今妤不喜欢，不然她要被气死。

　　“如果他也对你有好感，”孟诗婉问道：“你真的会和他谈恋爱吗？”

　　庄今妤好奇地望向林霏宥。

　　林霏宥挑了挑眉，脸上藏不住期待，“当然啦。谢埕又帅，又有钱，成绩还好，就算是玩一玩也很赚啦。”

　　吃完面回到学校，三人在博学楼二楼的楼道分开，林霏宥独自上了三楼。

　　没过多久，林霏宥回到教室，拿着三明治走向庄今妤的位置，“谢埕太有个性了，我把学生证给他，他让我扔掉。我把三明治给他，他让我滚，我问能不能加个Q’Q，他说再废话就揍我。”

　　庄今妤有些吃惊，“啊？这么难听？”
　　谢埕这人，怎么对林霏宥都那么不客气，这可是校花啊！又不是她这种普通美女。

　　孟诗婉耸肩，“我就知道会这样，那种人最好是离远点，看一眼都影响心情。”

　　林霏宥却笑道：“说实话，我更喜欢了，越是得不到，我就越渴望。”
　　孟诗婉有点儿生气，“随你。”

　　下午的课过得飞快。
　　放学后，其他班级的人都迅速离开校园，只有九班还得留下来上晚自习。

　　孟诗婉没胃口，于是庄今妤独自去食堂吃饭，饭后去小超市买了杯可可，日子还是得多尝甜头才有力气过下去啊。

　　回教室的路上，庄今妤刚走进楼道口就碰见一班的大队伍陆续下来，许是老师拖堂，他们现在才放学。

　　庄今妤的目光往上方望去，一眼便在人群中找到谢埕的身影。

　　他跟别的学生一样穿着蓝白色夏季校服，露出一截颀长脖颈，单肩背着书包，那张优越的脸在人群中格外突出。

　　真好看啊。
　　谁的童话书没合拢，王子都跑出来了。

　　庄今妤不自觉停下脚步，侧身给下来的同学让路。她的目光再次往谢埕身上探去，少年像是跟画面割裂开来的存在，独特而耀眼，浑身尽是养尊处优的矜贵，任谁从他肩旁路过，都会想回头看一眼他的背影。

　　谢埕身旁走着一位女生，手里拿着一个粉色信封，一直在尝试往他怀里塞。
　　谢埕没接，面色不虞。

　　庄今妤有一种预感，这位大少爷已经很不耐烦，马上就要发火了。

　　女生不知跟谢埕说了句什么，谢埕终于偏过脸去看她。他睫毛微垂，神色很冷淡，“能不能离我远点？”

　　那位女生拉住谢埕的手腕，嘴唇张合，“这是我第一次给人写情书，琢磨了三个晚上，谢埕，你看一眼好不好？”

　　谢埕抽出手腕，满脸写着烦躁。

　　周围的人三两从庄今妤身旁路过，只有谢埕被那位女生堵在楼梯上，彻底脱离了队伍，成为被大家议论的对象。

　　庄今妤端着一杯可可，贴着墙站着，不知该不该迈上去。

　　“我是真的喜欢你。”女生眼里的真诚不是装出来的，“我们能不能认识一下？”
　　谢埕冷脸：“滚。”

　　女生委屈地问：“你为什么这么凶？”
　　谢埕更凶了：“那你滚远点。”

　　庄今妤听见这一句，不敢往上走了，只想找个柱子把自己挡起来。

　　女生表白被拒，眼眶慢慢红了起来，氤氲出水汽，终究是低着头跑走了。

　　庄今妤看着她的身影远去，这才抬腿踏上一阶，一点儿声音也不敢有。

　　谢埕还站在台阶上，一脸气儿不顺。

　　庄今妤知道他现在心情不好，懂事地没去招惹他，贴着墙壁往上走，当谢埕不存在，也尽量让自己成为隐形人。

　　谢埕看不懂她这是闹哪套，皱起眉，“庄今妤，不打个招呼？”
　　庄今妤老实巴交，“皇上吉祥。”

　　“……”

　　谢埕走下两阶，闻到一股醇厚的浓香，他居高临下地盯着庄今妤手里的纸杯，视线一挪，看见庄今妤手背上掉了一半痂的伤口。

　　那一瞬间心里闪过的异样，让他没法不在意。如果没有庄今妤，这块伤疤就会印在他脸上，而庄今妤却从没因为这件事卖过乖讨过好，一句矫情的抱怨都没说过。

　　庄今妤不知道谢埕是在看她的手背，“喝吗？这是可可。”

　　“甜的苦的？”谢埕不喜欢叠叠字的饮品，这么多年一直没尝过。

　　“又甜又苦。”庄今妤想到一个非常贴切的形容，笑着说：“就像爱情一样。”

　　谢埕挺意外，“你有男朋友？”

　　“没有，”庄今妤说：“但我看过言情。”

　　谢埕心里那点不愉快忽然消散了，这会儿已经连刚才那位女生长什么样儿都不记得。

　　两个人距离过近，一个仰着脸一个垂着眼，彼此都能看清对方根根分明的睫毛。

　　谢埕本来就比庄今妤高不少，现在站在比她高一阶的楼梯坎上，身高差更明显。那一刻，庄今妤真的很想长高一点，这样就能离谢埕近一点了。

　　谢埕仍板着一张脸，没消气的模样，庄今妤说：“她都走了，你别生气了。”
　　又关心道：“你在班里怎么样？”

　　谢埕低声说：“不怎么样。”

　　见他少爷性子又上来了，庄今妤无师自通地哄：“早就听说一班的人难相处，看来不是传言。没事，别理他们，你想不想吃棒棒糖？”

　　谢埕已经忘了上次吃糖是什么时候，他向来不喜欢太甜的东西。

　　下一秒，庄今妤从校裤口袋里掏出一袋棒棒糖，粉红色包装，草莓味。
　　她递过去，谢埕却没拒绝。

　　不喜欢，又不影响不拒绝。

　　“此地不宜久留，”庄今妤四处张望，没见到人影，这才放下心，“我要回去上晚自习了，你也快走吧，不要被别人发现我们。”

　　这句话显然戳中了少爷不愉快的点，谢埕又皱起眉，“我们是什么很见不得人的关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