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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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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阳光穿过后厨的芦苇棚,在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刘安章抱着一摞刚抄写完的《亡灵书》片段,正准备送往主院的书房,却被一阵压抑的呻吟声绊住了脚步。
声音来自后厨拐角的柴房,那里堆满了干枯的棕榈叶和折断的木柴,是府邸里最阴暗潮湿的角落。他犹豫了一下 —— 按照管家的吩咐,奴隶的事不该他插手,尤其是雅赫摩斯府邸的奴隶,大多是喜克索斯人赏赐的战俘,一举一动都被严密监视。但那呻吟声里的痛苦太过真切,像细密的针,扎得他心口发紧。
他放轻脚步绕到柴房后,拨开垂落的藤蔓,眼前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一个少年蜷缩在柴草堆上,背对着他,赤裸的后背上布满了交错的鞭痕。新伤叠着旧疤,有的地方已经结痂,有的还在渗着血珠,将身下的干草染成了深褐色。他的肩膀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抽气般的痛哼,手腕和脚踝上还留着粗糙的绳索勒痕。
少年穿着最破旧的亚麻短裙,裙摆已经磨得露出了线头,头发纠结成一团,沾满了尘土和草屑。从侧脸看,他的皮肤是深褐色的,鼻梁高挺,嘴唇厚实,是典型的努比亚人长相 —— 喜克索斯人征服努比亚后,将大量努比亚人掠为奴隶,卖到埃及各地。
刘安章认出他来,这少年叫拉美西斯,负责府邸的劈柴和挑水,偶尔会给偏院送水。他总是低着头,脚步匆匆,像只受惊的小兽,刘安章从未看清过他的脸。
“喂,你还好吗?” 刘安章压低声音问道,尽量让语气听起来温和些。
少年猛地一颤,像被踩住尾巴的猫,慌忙转过头。他的眼睛很大,瞳孔是深邃的黑,此刻却因为恐惧而瞪得滚圆,里面布满了血丝。看到刘安章身上的长袍,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试图用柴草挡住自己的后背,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
“我不是来抓你的。” 刘安章放缓脚步,在他面前蹲下,“你的伤…… 需要处理一下。”
少年还是警惕地看着他,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呜咽,像在警告,又像在哀求。刘安章这才注意到,他怀里还紧紧揣着半块麦饼,饼上沾着泥土和血迹,显然是偷来的 —— 这在雅赫摩斯府邸,足够被活活打死。
“饿极了吧?” 刘安章叹了口气,从袖袋里掏出一个纸包。那是他早上没吃完的蜂蜜面包,是雅赫摩斯特意赏给他的,比奴隶吃的麦饼松软得多。他把面包递过去,“先吃了这个。”
少年的目光落在面包上,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显然是饿坏了。但他没有接,只是警惕地打量着刘安章,仿佛那面包是什么陷阱。
刘安章没有勉强,把面包放在他手边的柴草上,然后解开自己的行囊。行囊里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只有一本磨损的笔记本和一小瓶云南白药 —— 那是他穿越时揣在兜里的,没想到成了此刻唯一的药品。
他倒出一点白色的药粉在手心,药粉接触到空气,散发出淡淡的草药香。“这是我们家乡的草药,能止血消毒。” 他说着对方能听懂的话,示意少年转过身,“我帮你敷上,会好得快些。”
少年犹豫了很久,或许是那半块面包的香气让他卸下了些许防备,或许是后背的剧痛实在难忍,他终于慢慢转过身,将伤痕累累的后背暴露在刘安章面前。
鞭痕比刘安章想象的更严重,有的地方皮肉外翻,渗着暗红色的血,触目惊心。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不适,小心翼翼地用干净的亚麻布蘸了点水,轻轻擦拭伤口周围的污垢。少年疼得浑身发抖,却死死咬着牙,没再发出一声呻吟,只有额头上不断滚落的汗珠,泄露了他的痛苦。
“忍一忍。” 刘安章轻声说,将白药粉均匀地撒在伤口上。药粉接触到破损的皮肤,少年猛地绷紧了身体,指节因为用力而攥得发白,柴草被他捏断了好几根。
“好了。” 刘安章用干净的亚麻布帮他简单包扎好,“这样能防止感染。”
少年慢慢转过身,后背的疼痛似乎减轻了些,他看着刘安章,眼神里的警惕少了些,多了几分困惑和感激。他拿起手边的蜂蜜面包,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碎屑掉得满脸都是,像只得到食物的小兽。
“他们为什么打你?” 刘安章问道。
少年嘴里塞满了面包,含糊地说:“…… 偷面包…… 夫人的侍女发现了……”
刘安章沉默了。他知道雅赫摩斯的妻子舍丽雅性情暴戾,对待奴隶尤其苛刻,打死一两个奴隶,就像踩死一只蚂蚁。
“以后别再偷了,太危险。” 他说,“如果饿了,可以去偏院找我,我那里还有些吃的。”
少年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第一次对他露出了一个模糊的笑容,虽然那笑容因为疼痛而有些扭曲。“谢…… 谢谢先生。” 他的埃及语说得很生涩,带着浓重的努比亚口音。
“我叫安卡。” 刘安章说,“你叫拉美西斯,对吗?”
少年点点头,几口吃完了面包,用袖子擦了擦嘴,突然凑近刘安章,压低声音说:“先生,我……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别告诉别人。”
刘安章心里一动,示意他继续说。
“昨晚…… 我去主院送柴火,听到雅赫摩斯大人在密室里说话。” 拉美西斯的声音压得极低,眼睛紧张地瞟向柴房外,“他说…… 要召集士兵,准备打喜克索斯人…… 还说…… 要让埃及人重新当主人……”
刘安章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雅赫摩斯要反抗喜克索斯人?
他知道这一天会来。历史书上写得清清楚楚,雅赫摩斯是第十七王朝的最后一位法老卡摩斯的弟弟,也是第十八王朝的开创者,正是他率领埃及人驱逐了喜克索斯人,结束了第二中间期的分裂局面,开启了古埃及最辉煌的新王国时代。
可知道历史是一回事,亲身听到这个秘密又是另一回事。这意味着,那场改变埃及命运的战争,已经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里,悄然拉开了序幕。而他,这个来自三千年后的异乡人,竟然成了最早知晓这个秘密的人之一。
“你没听错?” 刘安章的声音有些发颤。
“没有!” 拉美西斯肯定地点头,“我听到他们说‘阿瓦里斯’、‘战车’、‘起义’…… 还听到雅赫摩斯大人说,要让喜克索斯人的鹰徽,从底比斯的城墙上永远消失!”
阿瓦里斯是喜克索斯人的首都,位于尼罗河三角洲。雅赫摩斯要直接攻打他们的心脏?刘安章的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历史片段 —— 卡摩斯法老对喜克索斯人的零星袭击,雅赫摩斯继位后的全面反攻,还有那场持续了多年的拉锯战…… 那些冰冷的文字,突然变得鲜活而沉重,带着血与火的温度。
“这件事,千万别对别人说。” 刘安章严肃地叮嘱道,“尤其是喜克索斯人的眼线,知道吗?”
拉美西斯用力点头,眼睛里闪过一丝兴奋,仿佛自己参与了什么伟大的密谋。“先生,你是好人。” 他说,“我母亲说,好人会有好报的。”
刘安章笑了笑,心里却五味杂陈。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好人,他只是做了一件符合现代价值观的事。可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时代,这点 “好”,或许能改变一个奴隶的命运,甚至…… 在不经意间,影响历史的走向。
“对了,” 刘安章想起什么,对拉美西斯说,“如果找不到干净的布换药,可以用尿液浸泡亚麻布。尿液里的盐分能消毒,虽然难闻,但很管用。”
这是他在一本关于古代医学史的书上看到的知识,古埃及的草纸文献里也有类似记载,没想到此刻派上了用场。
拉美西斯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尿?那不是脏东西吗?”
“有时候,脏东西也能救命。” 刘安章拍了拍他的肩膀,“快藏好,别被人发现了。我先走了。”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长袍,快步离开了柴房。阳光依旧明媚,照在府邸的回廊上,泛着温暖的金光。可刘安章的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沉甸甸的。
雅赫摩斯的密谋,意味着战争即将爆发。而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学者,一个身体正在发生诡异变化的异乡人,该如何在这场风暴中生存下去?
他回头望了一眼柴房的方向,那里静悄悄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可他知道,有一颗种子已经在那里埋下,既是拉美西斯对他的信任,也是他与这个时代最深的羁绊。
远处传来了祭司的诵经声,悠长而肃穆,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做着最后的祷告。刘安章握紧了袖袋里的那瓶云南白药,药瓶的冰凉透过布料传来,让他混乱的心绪,渐渐平静了些。
无论如何,他都要活下去,亲眼看看这场改变埃及命运的战争,看看那个在历史书上闪耀着光芒的雅赫摩斯,究竟是怎样一位英雄。
而那个叫拉美西斯的努比亚少年,或许不会想到,他今天无意中泄露的秘密,会在未来的日子里,将他和这个来自东方的学者,紧紧地绑在一起,共同见证一个王朝的崛起与更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