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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四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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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菲尔泰丽的囚室在王宫最偏僻的塔楼底层,曾经是用来关押战犯的地方,墙壁上还残留着深色的污渍,据说是囚犯的血渗透了石灰石,永远也擦不掉了。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铺着粗麻毯的石床,一个缺了口的陶碗,和一扇嵌着铁栏的小窗。窗棂很高,只能勉强看到一小片被切割的天空,此刻正悬着一轮瘦月,银辉透过铁栏,在地上投下几道歪斜的影子,像谁在地上划了几道冰冷的刀痕。
纳菲尔泰丽蜷缩在石床上,身上还穿着叛乱那天的轻纱舞衣,只是裙摆被撕裂了一角,金线绣的羽毛图案沾满了灰尘,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她的手腕上有一圈浅浅的红痕,是被侍卫拖拽时留下的 —— 在卡摩斯平定叛乱的那天,她正用一根磨尖的骨簪抵着自己的小腹,试图结束这一切。
“你就这么恨朕?竟然和雅赫摩斯串通?还要毁掉我的儿子?” 卡摩斯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带着被背叛的暴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受伤。他猩红着眼睛,一把夺过她手里的骨簪,摔在地上碾成了粉末,“在你眼里,这个孩子就这么一文不值?我对你不够好,还要背叛我?”
纳菲尔泰丽没有回答。那时的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说啥他都不会信,徒增烦恼。
可现在,被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囚室里,指尖抚过隆起的小腹,那里的生命已经会偶尔踢她一下,像小鱼在水里轻轻啄着水草,她却第一次感到了茫然。
这真的是一个生命。
不是符号,不是工具,不是 “神嗣” 的标签,而是一个会动、会生长、有心跳的生命。他在她的身体里扎根,汲取着她的养分,与她共享着同一片血脉。叛乱那天,当厮杀声传到偏殿,当侍卫破门而入将她按住时,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猛地一动,像是受到了惊吓 —— 那是他第一次如此强烈地回应外界的刺激,也让她在那一刻,手微微松了。
可他也是奴隶制与强权的产物。
他的父亲是埃及的法老,是手握生杀大权的暴君,脚下踩着无数奴隶的白骨;他的母亲,名义上是 “神使”,实则是失去自由的囚徒,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掌控。他的诞生,从一开始就带着不平等的烙印,带着阶级的鸿沟,带着无法摆脱的宿命。
纳菲尔泰丽轻轻叹了口气,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白雾,很快又散了。她抬起头,透过铁栏看向那轮瘦月。月光很淡,却足够照亮她脸上的泪痕 —— 那是刚才想起现代避孕措施时,忍不住落下的泪。
避孕套、避孕药、宫内节育器…… 那些在现代社会唾手可得的东西,那些让女性能够掌控自己身体、决定是否生育的权利,在这个时代,却像是天方夜谭。
在这个时代,女性的子宫仿佛不是自己的。
奴隶的女儿生来就是奴隶,她们的身体是主人的财产,可以随意被占有、被买卖、被用来生育更多的奴隶;贵族的女儿则是政治联姻的工具,她们的子宫肩负着延续血脉、巩固联盟的使命,生育与否,生男生女,都由不得自己。
而她,纳菲尔泰丽,这个顶着 “神使” 光环的异类,看似拥有旁人羡慕的荣宠,却同样逃不过这个命运。她的子宫,从被卡摩斯占有那一刻起,就成了孕育 “神嗣” 的容器,她的意愿,她的感受,从来都不重要。
“动了……” 纳菲尔泰丽低下头,感受着小腹里那轻轻的一下踢动,像是在回应她的思绪。她的指尖轻轻覆在上面,能感觉到那小小的力量透过皮肉传来,微弱,却真实。
这一刻,她突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了。
是希望他从未存在过?像她最初想的那样,用一根骨簪结束这一切,彻底摆脱 “生育工具” 的标签?
还是希望他能平安出生?哪怕他将来会继承卡摩斯的暴虐,哪怕他会成为这个不平等社会的既得利益者,至少,他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是从她身体里孕育出来的骨肉。
这种矛盾的心情,像一根细密的针,反复刺着她的心脏,疼得她喘不过气。
囚室的门突然 “吱呀” 一声开了,打断了她的思绪。纳菲尔泰丽警惕地抬起头,看到玛莎端着一个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放着一碗稀粥和一块干硬的麦饼。
“大人,该吃东西了。” 玛莎的声音很低,带着小心翼翼的同情。她把托盘放在石床边的地上,目光在纳菲尔泰丽身上扫了一圈,看到她手腕上的红痕时,眼圈红了,“法老陛下…… 还是不肯见您吗?”
纳菲尔泰丽摇了摇头,没有说话。自从被关进来,卡摩斯只来过一次,就是那天暴怒的他。之后,他再也没来过,只是每天让人送来食物和水,像在喂养一只珍贵却犯了错的宠物。
“外面…… 怎么样了?” 纳菲尔泰丽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她想知道雅赫摩斯的叛乱到底造成了多大的影响,想知道拉美西斯有没有受到牵连 —— 那个总是偷偷给她送麦饼的少年侍卫,在叛乱那天,似乎不在王宫。
“叛乱算是平定了,” 玛莎的声音压得更低了,眼神里带着一丝不安,“南部贵族被处死了不少,可…… 可雅赫摩斯大人他……”
“他怎么了?” 纳菲尔泰丽的心猛地一紧,指尖攥紧了粗麻毯。
“跑了。” 玛莎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法老的人攻破叛军大营时,只找到他的盔甲和佩剑,人却不见了。有人说他混在平民里逃出了底比斯,还有人说他带着残部躲进了沙漠…… 现在全城都在搜捕,可就是找不到他的踪迹。”
纳菲尔泰丽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雅赫摩斯逃了。
那个眼神里藏着野心、曾试图利用她的男人,那个在奥佩特节上对她露出冰冷笑容的男人,竟然逃脱了卡摩斯的天罗地网。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随时可能卷土重来,意味着叛乱的余烬并未熄灭,意味着底比斯的和平只是暂时的假象。
一股更深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比囚室的冰冷更刺骨。她仿佛能看到雅赫摩斯躲在暗处的眼睛,那双眼睛里一定燃烧着复仇的火焰,而她,这个卡摩斯的女人、怀着卡摩斯孩子的 “神使”,恐怕会是他第一个想要报复的目标。
“拉美西斯呢?” 纳菲尔泰丽的声音有些发颤,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可指尖的颤抖却出卖了她。
玛莎摇了摇头:“不知道。叛乱那天太乱了,好多侍卫都死了,也没人见过他。有人说他可能跟着雅赫摩斯跑了,也有人说……” 她没再说下去,但两人都明白那未出口的话 —— 他可能已经死在了乱军之中。
纳菲尔泰丽闭上眼睛,一阵无力感席卷了她。拉美西斯,那个总是用清澈的眼睛看着她、叫她 “先生” 的少年,那个在她最狼狈的时候递来温暖麦饼的少年,终究还是被卷入了这场权力的厮杀,生死未卜。
泪水又一次涌了上来,这一次,不是为自己,也不是为腹中的孩子,而是为那个像阳光一样干净的少年,为这个草菅人命的时代,更为雅赫摩斯逃脱带来的、沉甸甸的未知恐惧。
玛莎叹了口气,放下托盘准备离开:“大人,您好好保重身体吧。现在外面风声紧,法老的脾气也变得越来越暴躁…… 您和孩子,千万要小心。”
玛莎走后,囚室的门再次关上,发出沉重的 “哐当” 声,将纳菲尔泰丽重新锁进这片黑暗与寂静之中。
房间里只剩下她和腹中的孩子,还有那透过铁栏照进来的、愈发清冷的月光。
纳菲尔泰丽重新蜷缩在石床上,将脸埋在膝盖里。小腹里的生命又轻轻动了一下,像是在安慰她。她伸出手,紧紧抱住自己的肚子,感受着那微弱却顽强的生命力。
这一刻,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和腹中的孩子,正处在一个巨大的漩涡中心。卡摩斯的暴怒,雅赫摩斯的威胁,奴隶制的枷锁,女性的宿命…… 这一切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牢牢困住,让她无处可逃。
她想起现代社会的母婴医院,那里有消毒水的味道,有温柔的护士,有先进的仪器,母亲们可以安心地等待新生命的降临,不用担心战乱,不用担心报复,不用担心自己的孩子将来会成为谁的棋子。
可在这里,她只能在冰冷的囚室里,听着自己的心跳声,感受着腹中的胎动,不知道雅赫摩斯会不会突然杀回来,不知道卡摩斯最终会怎样对她,更不知道这个未出世的孩子,会面临怎样的命运。
月光渐渐移动,地上的影子也跟着变换着形状,像一把把悬在头顶的刀。纳菲尔泰丽看着那些歪斜的影子,突然觉得,雅赫摩斯的逃脱就像一颗埋在底比斯城下的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而她,很可能就是离炸弹最近的人。
“对不起……” 她对着小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无奈,“我不知道能给你什么,甚至不知道我们能不能平安等到你出生的那一天……”
小腹里的孩子似乎听懂了,又轻轻踢了一下,像是在说 “没关系”。
纳菲尔泰丽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滑落,滴在粗麻毯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她知道,无论她愿不愿意,这个孩子都将来到这个世界。这是她无法改变的命运,也是这个时代无数女性共同的命运。
而现在,雅赫摩斯的逃脱让这份命运变得更加凶险。
她能做的,或许只有生下他,然后尽自己所能保护他,保护自己,在这场看不到尽头的权力斗争中,小心翼翼地活下去。
哪怕,希望渺茫得像这囚室里的月光,微弱,却必须顽强地亮着。
月光依旧清冷地照在囚室里,照在纳菲尔泰丽的脸上,照在她隆起的小腹上。时间在寂静中缓缓流淌,像尼罗河水一样,带着无数的秘密和无奈,奔向未知的远方。而那潜藏在黑暗中的威胁,如同雅赫摩斯可能潜伏的身影,让这个夜晚,愈发漫长而难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