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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引狼入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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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田地传来一道厚重的军靴踏在潮湿泥地上的声响。来人步伐沉稳,每一步都不紧不慢,在门前稍作了下停顿。
高粱地里,风沙沙作响,那道穿着黑甲的身影雷厉风行地闯了进来,陆垚川腰窄腿长,身形修长利落,即便甲胄残破,依旧透着战场上打磨出的冷冽锋芒。
他隐匿于夜色之中,眼睛死盯着这座破旧茅屋。
他手里握着把匕首,反复摩挲着刀柄,掌心已经磨出血丝,可他感觉不到痛。
小茅屋的门还是紧掩着,婴儿的哭声从里面传出来,断断续续,很难听,像针扎进他耳朵。
一道身影在门口晃动,迟引月弯腰捡柴,手指在黑暗中摸索,动作慢得让人心焦。
-那个人的眼睛,真的瞎了。
看不见东西,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布衫。
温柔、脆弱,像颗熟透的桃子,味道一点一点地显露出来,甚至都不需要咬开,一碰就能捏出汁来。
迟引月就那样站起身,抱着孩子走进屋,衣衫敞开一角,露出圆润的弧度,可孩子扯住发丝玩,痛得他倒吸一口气。白念的手小小的,抓得又紧又黏,怎么哄都不肯松开,像是在抓着世上最柔软的依靠。
……他竟然笑得出来。
他在这里,抱着为别的男人生的孩子,温温柔柔地哄孩子入睡,而自己像个疯子一样,不知死活地找了他半年。
荒谬。
荒唐。
可他却笑得那么心安理得。
陆垚川喉咙发紧,盯着那张温软的脸,眼底的光更暗了。
心里一股烦躁的情绪翻涌上来。
迟引月,不是向来不喜欢束发吗。
总笑说发冠会束得头皮紧,丝带会勒得脖子难受,除非正式场合,否则总是随意用根玉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耳后,映着莹白的耳垂,透出一点血色。
小时候,陆垚川趴在书案上偷偷看他写字,看到迟引月抬手拂一下扫过脸颊的发丝,动作闲适,眉眼间都是养尊处优的淡然。
那可是高高在上的少爷,手里执着白玉折扇,衣袖一挥,便有人低声唤他“公子”。
可现在呢?
发髻绾得一丝不苟,连一缕碎发都不曾落下,妇人该有的规矩一样不少。手上沾着洗不干净的菜渍,袖口磨得发白,蹲在灶前拨弄柴火,孩子哭了便俯身去抱,拍着小小的后背,低声哄着。
怎么能堕落成这样?
陆垚川拳头攥得发白,眼底压抑着怒意,喉咙发紧得快要喘不过气。
这根本不是他认识的迟引月。
一个清贵的少爷,竟然真的就这么甘愿沦为一个村人,甘愿让自己被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磨平棱角,甘愿在这破败的村子里等一个死了的人。
他心里恨得要死,可又偏偏心疼得发疯,连那发髻都不敢多看一眼,生怕自己会忍不住伸手去解开,看看他若是披散着发,还会不会像从前那样好看,像从前那样,温温柔柔地唤他一声:“尧尧。”
他也不是不明白,那个人现在是母亲,是需要劳作、操持家务的人,是要为孩子遮风挡雨的人。早已没有资格像个少爷一样随意散发了。
可惜了,陆垚川不喜欢。
“迟引月……”
他低声念着这三个字,声音沙哑,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怨气,又像藏不住的厌。
分明是恨,是恨得想撕碎那张笑脸,想问他为什么要抱自己,又为什么要让他陆垚川这么贱,贱得夜夜做梦都都梦见迟引月敞开衣襟,缠在他腰上,柔软地捧着他的脸含情脉脉喊他的名字。
梦里的迟引月蛊惑得像妖精,总是勾着自己的脖子不放,寝衣就要滑落至腰侧,舌头伸进来吻他,眼神迷离地着喊“尧尧”,然后那些涌出的。
而陆垚川醒来时只是平静地看着那串佛珠,指节发白。
他思索着,手指攥着匕首。
他恨迟引月救了他,却从没正眼瞧他,像施舍一样给点温暖就转身跟别人跑了。
他也想他,想那双摸着他头发的手,想那股花香,想把他锁起来,锁到从里到外都是自己的味道。
可迟引月眼里只有白城,一个老实的穷傻子,陆垚川每次看到他们牵着手,他就想杀了白城,再把迟引月杀了。
现在白城死了,迟引月瞎了,带着个死孩子在这破村子里等死。
他干脆把他杀了。
他从泥坑的狗一步步爬到将军,杀了无数人,手上满是血,就是为了这一天。
他要回来,把迟引月杀在手里,报复他,毁了他,再一口吞下去,让他这辈子都还不清。
陆垚川站起身,用匕首在腿上划了一道口子,血流下来,染红裤腿。
最后的几步,几乎是脚步踉跄,血迹拖在地上。他抬头看了一眼茅屋,嘴角勾起一抹上扬的弧度。
“不爱我就去死”
声音很轻,像在哄自己,又像在哄人跳进他的陷阱。
风吹得门吱吱响,像在敲门。
迟引月坐在炕边,手里抱着孩子,轻声哼着歌。他的声音很软,像很早以前哄某人睡觉时那样,带着点颤,像怕吵醒谁。
烛光照在他脸上,眼睛像是蒙着一层雾气,永远分不清东西的轮廓,只能看清点光影,可脸上还是挂着温婉的笑。
门外传来脚步声,低沉,带着喘息,像有人受伤了。
迟引月的手一僵,动作顿住。他侧耳听着,风里夹着血腥味钻进鼻子,让他喉咙发紧。
他最怕外面的动静,最怕村里那些觊觎他的乾元,可那声音里的痛苦让他心揪了一下。
特别是生过孩子后,迟引月越发叹息生命的来之不易,怜悯之心也越来越重,就连别人家的孩子哭啼身子也会起反应想要流泪,哺乳期就是这样愁情泛滥,一听见哭声就会流。心软得像几年前听见那个孩子发噩梦哭着喊疼时那样。
“谁在那儿?”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颤,像怕惊动了什么。
“救我……”门外传来一个低哑的声音,虚弱得像要断气。紧接着,“扑通”一声,像有人倒在地上,震得他心跳更快了。
迟引月咬唇,手指攥紧小孩子的襁褓。
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摸索着放下孩子,撑着炕沿起身,慢慢挪到门口。他的手在门框上摸了摸,才推开门。
冷风吹进来,带着血腥味,他立刻动了恻隐之心,担心地问道:“你还好吗?”他的声音很温和,带点文气。
陆垚川倒在地上,头低着,半边脸藏在暗处。
他甲胄也穿得破破烂烂,发丝凌乱,随意系起的高马尾松松垮垮,几缕碎发垂在额前,流里流气,哪有半点正经军人的样子,活像个吊儿郎当的街头浪子。
剧痛让他喘得很重,手按着腿上的伤,手臂上还带着未结痂的伤口,甲片残缺裂开,糊了一层浓稠的血从指缝流出来。他听见迟引月的脚步靠近,那股兰花的清香混着点甜腥味钻进鼻子,他难受得像要炸开。
他咬紧牙,压下心里的疯狂,装出一副要死的样子,眼睛却盯着迟引月,像蛇盯着猎物,等着他靠近。
迟引月弯下腰在他身边,手伸过来摸索。
他的指尖碰到陆垚川的甲胄,又摸到血迹,吓得一抖,低声问:“你流了好多血,这是怎么了……”
他扶住陆垚川的胳膊,软得像棉花,瑟瑟发抖。那张脸近得能看清眼角的泪光,眼睫颤着,像在求他别死。
“疼吗?”
陆垚川的喉咙发紧,指尖都爽得颤抖,嘴角忽然浮起一个极淡的笑意,带着一丝病态的温柔:“……哥哥。”
他继续低声道:“谢谢,我姓陆,是个伤兵,腿中了一箭,走不动了。”
那声音沙哑,像在试探,又像藏着什么。
迟引月没怀疑,扶着他起来。他的手轻轻按在陆垚川肩上,低声说:“那可别乱动了,我扶你。”
陆垚川靠在他身上,眼底闪着阴暗的光。
他沉声道:“你是这家的嫂子吧?我看你一个人,怪可怜的。”
迟引月低声应道:“嗯,我男人也是上半年上战场了,我和孩子在这儿等他。你可别乱想,我只是看你受伤才救你。”
他的声音掺了些冷硬的警惕,可还是假得让人心痒。
陆垚川垂下眼,低声道:“你真好心。我这条命能遇见你,算我命大。”
他眼里闪过玩味的光,故意刺激道:“哦,我以前在白城大哥手下当兵,不知道你认不认识他?”
迟引月的眼眶立刻红了。
他抓着陆垚川的手紧了紧,急声问:“你认识我家白城哥?他在哪儿?他还好吗……”
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
陆垚川心跳加快,差点没忍住要笑出声。
他压下兴奋开始瞎编:
“我和白大哥分开好久了,战乱时走散了。我也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你别哭,我随便问问。”
迟引月抿着唇,眼泪啪地掉下来。
不过他还是强颜欢笑道:“没事的,你先歇着,我给你倒点水洗伤口。你认识白城,就不是外人。”
迟引月端来一盆水:“你别动,我帮你洗。”
他的手伸过来,摸索着解开陆垚川的裤腿,指尖碰到血迹时抖了一下。
“伤得不轻,得好好休息……”
陆垚川看着他,眼底的光越来越暗。
他顿了顿,反倒抓住迟引月的手腕道:“你一个人带着孩子,不怕吗?我看着你,总觉得像以前认识的人。迟引月,你还记得陆垚川吗?”
他的手攥得很紧,像怕人跑了。
迟引月一愣,手停住。
他抬头,眼泪掉下来,终于反应过来:“垚川?怎么是你?”
他的手指轻轻碰他的脸颊,眉眼处多了几分欣慰:
“我以前带过你,你小时候总调皮捣蛋,经常自己一个人躲起来生闷气,问你你也不愿意多说。”
“我还以为你早就把哥哥忘了。”
他的手指划过陆垚川的脸,像在找小时候的影子,眼泪掉在陆垚川手上,烫得他心颤。
陆垚川低声道:“我没忘,迟引月。我一直记得你,连做梦都记着。”
迟引月笑了,眼泪却掉得更多。他低声说:“垚川,你怎么变成这样客气了?我都快不习惯了,躺下呀,别乱动,哥哥给你包伤口。”
“你那时总惹祸,我还总担心你长大了会不会吃苦。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陆垚川看着他忙碌,眼里的光越来越深:“这次我回来了,不会再走了。”
迟引月没听出他话里的阴暗,笑着说:“可以啊,你好好养伤,等你好了,想留多久都行。”
他低头包扎伤口,手指轻轻碰着陆垚川的腿,低声说:“疼不疼啊?忍一忍。”
那气息很近,很暖,带着淡淡的甜香,像是生过孩子的母体天生的甜腻气味,柔柔地包裹着陆垚川。
他边叹气边把头埋在了迟引月的颈窝里。
“迟引月,我好想你。”
他的声音又低又哑,带着受伤的喘息和压抑的委屈,像是狼狗咬着猎物不肯松口。
迟引月微微一笑,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像小时候哄他一样,嗓音柔得像水:“你不是回来了吗?好了,别想那么多。”
陆垚川埋在他颈间,笑了。
他逐渐收紧手臂,把迟引月困在怀里,指腹顺着他的肩膀往下滑,摸到锁骨,摸到衣襟敞开的地方,指尖落在肌肤上,温热柔软,带着他最熟悉的味道。
迟引月敏感地察觉到什么,侧过头,声音放轻了些:“怎么了?”
“你为什么总是这么不小心呢?”
“陆垚川……”迟引月的声音开始发颤,带着一点迟疑,“你……”
“嘘。”
他低头凑近,鼻尖几乎要蹭到迟引月的鬓发,手指慢慢地抽出那根簪子。
墨色的头发一点点松开,几缕碎发滑落下来,拂过迟引月的耳后,落在颈侧。
陆垚川的呼吸更重了,眼底暗得要擦出火来。
他低声笑了一下,伸手拽了拽那缕发,像是要把它碾进指腹里,嗓音带着恨意般的沙哑:“这样才像从前。”
“像我记得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