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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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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他做着最后的挣扎,声音里透着一丝微弱的希望,“我突然觉得身子爽利多了,想来不必劳烦姨祖母……”
“那更该让姨祖母瞧瞧。”谢韫文不紧不慢地打断他,语气温和却不容置喙,“若是痊愈了,我也好放心。”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谢令璋顿时泄了气,方才写功课时的精气神仿佛被抽走了一般,整个人都蔫了下去。
他垂着头,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带,那委屈的小模样任谁看了都要心软。
谢韫文见状,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他起身走到书案前,执起那支狼毫,在谢令璋未写完的功课上添了几笔:“好了,功课不必做了,休息去吧。”
这话说得温和,却让谢令璋更加忐忑。他偷眼打量着先生的神色,只见那人依旧从容自若,仿佛方才那句“请姨祖母诊脉”不过是随口一提。
午后的阳光正好,透过雕花窗棂洒在青石地面上,映出一地碎金。谢令璋磨磨蹭蹭地跟着先生往偏厅去,心里盘算着待会要如何应对。他想起杜师兄那张严肃的脸,又想到那位素未谋面的姨祖母,只觉得前路堪忧。
偏厅里,一位身着青碧色衣裙的貌美女子正与谢檀说话。见他们进来,女子含笑起身,目光温和地落在谢令璋身上:“这位便是令璋吧?”
谢令璋连忙行礼,悄悄抬眼打量。这位姨祖母看上去不过双十年华,眉目间与杜师兄有几分相似,气质却更加温婉如水。她执起谢令璋的手,指尖温暖干燥:“好孩子,让我瞧瞧。”
谢令璋屏住呼吸,只觉得一道温和的灵力如春风般缓缓探入经脉。他紧张得手心冒汗,生怕被看出什么破绽。
姨祖母的眉头忽然蹙起,示意他换过右手。她的指尖在腕间流连许久,神色愈发凝重。
谢令璋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难道自己当真有什么隐疾不成?这么一想,他竟真觉得有些头晕目眩起来。
偏厅里静得能听见炭火哔剥作响。江盼月垂眸沉吟许久,方才抬眼看向谢令璋,目光中带着几分怜惜:“孩子,你要做好准备啊。”
谢令璋茫然点头,心里咯噔一下。
“你的身子骨,怕是比她还不如。”江盼月轻叹一声,“这般脉象我行医多年从未见过,先天不足又染煞气,若不好生调养……”
“那我会死吗?”谢令璋颤声问道,指尖冰凉。他才九岁,还没有活够啊。
“倒也不至于立时危及性命。”江盼月见他脸色发白,语气放柔了些,“只是这病根是从胎里带来的,加上后天思虑过重,又沾染了不干净的东西。若不及早用药,仔细将养,只怕……”
谢令璋听得心灰意冷,整个人都蔫了下去。谢韫文见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莫要忧心,方定难道还供不起你吃药调养?”
江盼月却摇头道:“身子倒还好说,更要紧的是命数。我早年曾研习过相术,这孩子……怕是命途多舛啊。”
这话如一道惊雷,震得谢令璋怔在原地。是了,若非命途多舛,怎会甫出生便失去双亲,又怎会辗转流离,最终被先生带回方定?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往事,此刻都涌上心头。
偏厅里一时间寂静无声。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三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谢令璋垂着头,看着地上斑驳的光影,忽然觉得喉间发紧。
他早就该明白的,这世上谁都能平安喜乐,唯独他不配拥有这样的福分。
谢韫文沉吟片刻,转向江盼月:“不知姨母师从哪位高人?”
江盼月微微颔首:“家师久不出山,名讳不便提及。”她目光转向垂头丧气的谢令璋,语气温和了几分,“你该带他去诚心求个签,或许能寻得化解之法。”
谢令璋闻言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希望。求签?若真能求得转机,他愿意试上一试。只是这命数之说,当真能够改变吗?他望向身旁的先生,只见谢韫文神色沉静,仿佛早已有了打算。
“既如此,”谢韫文起身,“明日我便带他去白云观。”
“白云观?”谢令璋忍不住出声,“那不是……”
“正是姨祖母沈雁栖清修之地。”谢韫文淡淡道,“既然要求签,自然要去最灵验的地方。”
这一夜,谢令璋辗转难眠。月光如水,透过纱窗洒在床前。
他想起姨祖母的话,想起先生沉静的面容,心里五味杂陈。若是求得的签文仍是凶兆,又该如何?他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
翌日清晨,天色未明,谢令璋便被唤醒。侍女伺候他换上素净的月白长衫,又为他仔细梳了发髻。
镜中的孩子生得眉清目秀,面容略显苍白,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却依然难掩那份与生俱来的灵秀。
“别怕。”不知何时,谢韫文已站在他身后,“无论如何,有我在。”
这话说得平淡,却让谢令璋心头一暖。他用力点头,跟着先生走出房门。
马车早已候在府外。天还未大亮,万籁俱寂,街道上行人稀少。
谢令璋靠在车窗边,看着窗外掠过的景色,心中忐忑不安。
雁栖山在城西三十里外,山势不高却格外清幽。马车行至山脚便不能再上前,二人只得徒步登山。
石阶上布满青苔,两旁古木参天,偶尔传来几声鸟鸣,更显幽静。露水打湿了谢令璋的衣摆,他却浑然不觉。对于他这个从小在白蔼长大的孩子来说,倒不算难。
“先生,”谢令璋忍不住开口,“若是求得的签文不好……”
“签文不过是参考。”谢韫文脚步未停,声音在雁栖山中显得格外清晰,“命运从来都在自己手中。”
这话让谢令璋微微一怔。他望着先生挺拔的背影,忽然觉得,或许事情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
行至半山腰,一座古朴的道观出现在眼前。观门上的“白云观”三字已有些斑驳,却自有一股超然物外的气度。
一位青衣道童迎上前来,见到谢韫文,恭敬行礼:“谢先生。”目光在谢令璋身上停留片刻,带着几分好奇。
道童引着二人穿过前殿,来到后院的求签处。这里比前殿更为清静,香炉中青烟袅袅,空气中弥漫着檀香的清冽气息。
一个身着道袍的女子正坐在殿中,见到他们,微微颔首。
“姨母。”谢韫文上前行礼。谢令璋这才知道,这位就是名满天下的沈雁栖。因修行得道,她看上去竟如同正值芳华的少女。
“这就是那孩子?”沈雁栖的目光落在谢令璋身上,带着几分审视,“过来。”
谢令璋依言上前,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心中默念所求。
这一刻,他忽然不知该祈求什么——是祈求健康长寿,还是祈求命运垂怜?
签筒摇晃,竹签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殿中格外清晰。良久,一支竹签应声而落。谢令璋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它拾起。
“第廿四签,”他轻声念道,声音微微发颤,“'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谢韫文接过竹签,仔细端详签文:“这是苏轼的词。”
谢令璋看不明白这词的深意,但想必是灵验的。他求助般地望向先生,却见谢韫文唇角微扬,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
“姨母以为如何?”谢韫文转向沈雁栖。
她缓缓睁眼,目光如水:“小舟虽逝,江海可期。这孩子命途多舛是真,但未必没有转机。”说罢又看向谢令璋,“关键在于,你是否愿意放下执念,随缘而安。”
谢令璋似懂非懂,这就是他的命途吗?可有些执念怎么能够放下?
回程的路上,谢令璋靠在车窗边,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色,忽然开口道:“先生,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
“就像那艘小舟,”谢令璋认真地说,“既然注定要漂泊,不如就好好欣赏沿途的风景。”
远处,方定城的轮廓渐渐清晰。那里有他的家,有他的亲人,有他未完成的功课,也有他未走完的路。
谢令璋望着那片熟悉的屋檐,忽然觉得,万一命运待他,并不算太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