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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且将新火试新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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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还没完全亮,谢令璋就醒了。
窗外是沉沉的墨色,只有东方天际透出一线鱼肚白。
方定城还在睡梦中。远处的市井被夜色笼罩着,模糊不清。唯有更夫敲梆子的声音,隔着几条街巷传来一声,又一声,更显得这黎明分外宁静。
他躺在柔软的床褥里,一时不知身在何处。直到看见帐顶上繁复的缠枝莲纹样,和白蔼山房里那素净的青帐完全不同,昨日的记忆才涌回来。
这里是方定,是谢府,是先生的家,却不是他的。至少现在他还没能把方定当做自己的家。
他轻手轻脚地坐起来,每个动作都小心翼翼,既怕惊扰了这宅院的宁静,更怕吵醒隔壁容安居里的先生。
一切收拾妥当,天光还没大亮。
谢令璋没有再坐回床上,而是悄悄移到门边,静静地看天边的朝霞。
他站得笔直,像一株盼着春雨又怕被风吹折的新竹,耳朵却竖着,仔细捕捉门外任何一丝动静。心始终悬在半空,落不到实处。
时间过得格外慢。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清晰而急促。
终于,隔壁传来开门声,接着是平稳的脚步声。
谢令璋立刻屏住呼吸,站得更直了。
门拉开,谢韫文出现在廊下。今日他穿着一身苍青色常服,比昨日的正式袍服少了几分威严,更显清瘦挺拔。
晨光朦胧中,他的面容看不真切,只觉得轮廓依旧清冷。
目光在谢令璋身上停留了一瞬后很快就移开了,好像这只是他的错觉。
先生的神情淡漠,好像他是山,是水,唯独不是他口中的宝贝。
在谢令璋以为先生不会说话,就像他以往一样沉默时,谢韫文却开口道:"怎么起这么早?不必紧张,只是见个面而已。我会陪着你的。"
这下轮到谢令璋不说话了,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回先生,就只是安静跟在谢韫文的后面。
他们穿过层层庭院,走过曲折回廊。廊下的鸟儿还没醒,院中的花木也带着睡意。这府邸真大,雕梁画栋,处处透着世家大族的气派。
若是平时,谢令璋定要好好看看,但此刻他全无心思。目光只牢牢跟着先生清瘦的背影,脚下的青石板路光滑如镜,每一步都走得谨慎,生怕踏错了。
"母亲今日身子不适,就不见了。"他口中的母亲是江夫人。
谢韫文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平和如常,却又像是隔了一层薄纱,看不透他的情绪。
谢令璋心头一动。江祖母病了?真是巧。
谢韫文的声音依然温和,像是在安慰他:"你放心,她是喜欢你的。"没见过面,谈何喜欢?这喜欢是真心,还是先生在哄他开心?
谢令璋不敢深想,只把头垂得更低:"阿辰明白的。"
说话间,他们已到了另一处院落。这里花木更盛,空气里飘着若有若无的花香。仆役打起珠帘,眼前是个宽敞明亮的花厅。
刹那间,仿佛有无数道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这个刚进门的陌生人身上。
谢令璋只觉得浑身一紧。
花厅里或坐或立着七八个人。那些目光,或明或暗,或直白或含蓄,都带着打量和好奇,像细密的针尖轻轻扎在皮肤上。
他雪白的脸上染上一抹薄红,血液全往头上涌,连耳朵脖子都烫得厉害。心底强压着的怯意,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再也藏不住,几乎要被淹没。
慌乱中,他下意识看向身旁的先生,想寻一丝慰藉,一点支撑。
可是没有。先生根本没看他,连眼角余光都没给。
谢韫文平静地看着前方,仿佛身边这个手足无措的孩子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影子。那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冷漠。
心头蓦地一空。一种说不出的酸楚和失落,像凉水般从心底漫开,瞬间传遍全身。这比被众人注视更让他难堪。
他像是被独自抛在荒野,四周都是陌生面孔,而唯一熟悉的那个人,却吝于给他一点光。
不能这样,先生会不喜欢他的。
谢令璋连忙忙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掩住眼底的情绪。
暗暗深吸一口气,再抬头时,脸上已挤出温顺得体的笑容。嘴角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眉眼也尽力舒展,虽然那笑意根本没到眼底,明显带着勉强。
视线在厅中转过,正好对上近处一个小少年。
那少年十二三岁模样,穿着鲜亮的黄色锦袍,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气质温润,一看就知道是个好相处的。
他见谢令璋看过来,立刻回以一个温暖真诚的微笑。那笑容纯粹干净,在这凝滞的气氛里,像一道阳光突然照进来。
谢令璋心头一动,立刻猜出他的身份——那位在信里总是温柔亲昵的四叔,谢徽。
他稳了稳心神,上前一步,规规矩矩行了个长揖礼,声音清亮,努力压住那丝微颤:"四叔叔好。"
谢徽笑得更温和了,也像模像样地郑重还礼,姿态优雅,一看就是自幼严格教导的。
随即他转向旁边倚桌而立的貌美少女,欢喜道:"姐姐,他认出我了!"
那少女也笑了。她穿着碧色衣裙,容貌秀美无双,眉目间和谢徽有几分相似,气质如白蔼山上的月亮一般清冷。
她的声音如春风拂柳:"嵘儿你日日念叨,信都不知写了多少封,他怎么会不认得你呢?"
其实这些年谢令璋住在白蔼山,收到的家信寥寥无几,还都是先生转交的。
这"日日念叨"、"不知写了多少封"从何说起?是岚姑姑夸张,还是另有缘由?
这念头一闪而过,此刻也顾不上细想。他按下心头波澜,依旧挂着温顺笑容,从容应道:"琼雪姑姑说的是。先生也常在家里提起各位长辈,说家里人都极好。阿辰虽笨,听得多了,也就记住了。"
说完他自己先心虚了。这完全是谎话。先生很少跟他提方定旧事,更不曾这般细致地介绍家人。偶尔提起,也都是只言片语,语气平淡得像在说远房亲戚。
随后在先生的示意下,他又依次见了伯父和三叔。
伯父谢端文坐在上首,他和先生是同母兄弟,容貌自然和先生有五六分像,但气质却截然不同。
先生清冷淡漠如山巅积雪;伯父的眼神却是暖的,看着他时宽和可亲,甚至可以看到相当明显的欢喜。
谢令璋不知这欢喜从何而来,就姑且认为是因为自己。
三叔谢想立在伯父身侧,年方十七,面容俊美,眉宇间带着少年人的飞扬。
他手里握着一柄绘桃枝的隐扇,更添几分气韵。三叔谢念之还没成亲,是方定城里不少闺秀的梦中人。
伯母秦艽坐在伯父下首,身着淡雅衣裙,外罩同色轻纱,容光慑人。
她双目盈盈如秋水横波,顾盼间流光溢彩,已是世间难觅的绝色。
谢令璋不敢直视,只觉得那光太耀眼,匆匆行礼时,能感到那目光落在他身上,温和地打量着。
堂姐谢桐偎在伯母身边,比他大一岁,穿着樱草色衣裙,容貌继承了伯母的明丽。她眼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安静地、不让人反感地打量他这个新来的堂弟。
唯独缺了那位功课繁重的堂哥谢椋。伯母温言解释,他因学业紧张请不了假,只得改日再见。
谢令璋心里微微一紧。方定的功课竟严苛到这种地步?连回家一趟都难。白蔼山虽然也读书,先生要求也严,却从没有因功课不能回家的时候。
那他往后的日子,岂不是也要陷进这没完没了的课业里?想到这儿,竟无端生出几分"好日子到头了"的惶然。
见完礼,众人又说了会儿话,多是伯父和谢徽在问,谢令璋谨慎地回答。
先生偶尔插一两句,声音平淡,替他补充些他不知道的家中旧例。
气氛不算热络,但维持着表面的和睦融洽。
早饭在偏厅用。食不言寝不语,席间静悄悄的,只有碗筷轻碰的声音。
菜肴精致得很,多是谢令璋没见过的花样,味道也好,他却吃得没什么滋味,心思完全不在饭食上。
这一整天,他都跟在谢韫文身边,或在书房听训,或在园中熟悉环境。
先生的话依旧不多,对他的态度是公事公办的尽责,该教的教,该说的说,没有半分亲昵。
那种若有若无的疏离,像清晨花厅里隔在两人之间的薄纱,让他感到无所适从。
先生是不是不喜欢他了?可是他明明那么听话,明明他最喜欢先生的了 。
夜终究是黑了,躺在陌生又柔软得几乎陷进去的床上,谢令璋翻来覆去睡不着。
白天那些面孔、话语,先生平静却拒人千里的神情,在脑海里转来转去,挥之不去。身体已经累极了,精神却清醒得很。
伺候他的大丫鬟叫春雪,看起来只比他大一点,约莫八、九岁光景,身形纤弱,说话细声细气带着怯意,做事倒是相当周到。
谢令璋觉得她的名字好听,就没按惯例改名,只温和地让她还用本名。
春雪在门外,听见里面翻身的声音,轻手轻脚进来,拨亮床头灯烛,小声问:"三公子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渴了吗?还是这床睡不惯?"
谢令璋摇摇头,悄悄把脸往枕头里埋了埋,擦掉眼角不知何时渗出的凉意,努力让声音平稳:"没事,就是有点认床。你去睡吧,不用守着我,我这就睡了。"
春雪不敢违逆,但也不肯走远,只和衣睡在外间临窗的小榻上,方便他随时叫人。
谢令璋心里感激,又不忍。让个小姑娘熬夜守着,他过意不去。只好闭眼装睡,调整呼吸,做出熟睡的样子。
夜更深了,万籁俱寂。只听得到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还有更漏滴答,一声声,敲在离人的心上。
等到外间小榻上春雪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想必是睡着了,谢令璋才悄悄睁开眼。
屋里只留一盏守夜的小灯,光线昏黄,在精致家具上投下朦胧的影子。
他轻轻掀开锦被,赤脚下床,没披外衫,只穿着雪白中衣,独自走到窗边。
推开一扇菱花格窗,夜风带着寒意涌进来,吹动单薄衣襟,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抬头看,天上一弯半月孤零零挂着,洒下清冷如霜的光。
月光透过院里扶疏的花木,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谢令璋望着那轮陌生的月亮,忽然想起白蔼山的月。那里的月光更清澈,能照亮竹林深处每一片叶子的脉络;那里的夜色更温柔,连流萤的光都比这里温暖。
也罢,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方定终究是他以后要长久住下去的家了。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要学着去熟悉,去接纳,甚至去爱这个地方,就像他全心全意爱着他的先生一样。
只是这接纳需要时间,就像院中那株新移栽的故梦花,总要给它时间,才能在新的土壤里扎下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