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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是故乡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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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最终在一处清静的巷口停下,轮毂与青石路面发出的最后一声轻响,仿佛为这段旅程画上了句点。
眼前的朱门缓缓开启,露出照壁上精美的松鹤延年石刻,那展翅的仙鹤在午后阳光下泛着温润光泽,栩栩如生,似要破壁而出。
数位仆从垂手静立,衣袂在微风中纹丝不动,如同雕塑。一位管事模样的中年人上前,恭敬行礼,声音平稳如古井无波:"二爷,三公子,一路辛苦。"
谢令璋微微颔首,跟在先生身后,迈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
身后,朱门徐徐合上的声音,沉重而清晰,像是隔绝了两个世界。
他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门外巷弄里的天光渐渐收敛成一条细线,最终彻底消失。
回廊深深,九曲迂折,光影在廊柱间交错流转。
谢令璋每一步都踩在冰凉陌生的青砖上,那青砖被岁月磨得光滑如镜,倒映着廊檐下模糊的影子。
廊外偶见假山玲珑,或是几株叫不出名字的花树,疏影横斜。经过一方荷塘时,他不由驻足。
那池水澄碧如洗,去年枯萎的残梗尚未尽数枯亡,却有嫩绿的新叶,已迫不及待地探出水面,在春寒中舒展开稚嫩的轮廓,带着一种近乎莽撞的生机。
恰如他。带着一身白蔼山的印记,那山间的云雾、清泉的甘洌、草木的呼吸仿佛还萦绕在身侧,却要落入这方定的水土里,学着长出新的模样。
这认知让他心头微微一紧,又有些许莫名的期待。
先生在前方停下脚步,回身等他,目光沉静,一如往昔。
谢令璋深吸一口气,那空气中有淡淡的檀香和潮湿的泥土气息,与山中清冽的空气迥异。他快步跟上,衣摆拂过廊下的栏杆。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白蔼山便成了梦里的远方,只能在回忆中细细描摹;而方定,这座陌生而秩序井然的城,将成为他必须行走与面对的家乡,每一步都需脚踏实地。
有些路,终究是要走的。
谢令璋相信,无论未来行至何方,那些被流萤点亮的夜晚,那些与云霞共度的黄昏,那些与阿檀哥哥在山涧嬉戏、听先生讲经论道的时光,都会凝于记忆之上,存活于心底最柔软的角落,任岁月冲刷,永不褪色。
穿过几重月洞门,门洞形态各异,或如满月,或如扇面,将庭院景致巧妙分割又相连。
管事将他们引至一处名为鹭洲馆的院落。
青瓦白墙,简洁素雅,几丛翠竹斜倚墙角,疏密有致,风过时沙沙作响,倒有几分白蔼山居所的意趣,瞬间抚平了他心头的些许褶皱。
院中显然设有聚灵阵法,灵气虽不及白蔼山浓郁磅礴,却也清新宜人,如涓涓细流,缓缓滋养着院中草木,也悄然安抚着他初来乍到的不安。
"小公子往后便住这里。"管事声音温和,一边说着,一边推开了东厢房的雕花木门,"二爷吩咐,一切按您在山上时的习惯布置。"
屋内陈设简洁,却处处可见用心。临窗的书案宽大,上面已备好上好的文房四宝,砚台墨锭摆放得一丝不苟。床帐是谢令璋喜欢的蓝色,也是天的颜色。
最让他惊喜的是,墙角的花架上,竟摆着一盆正在吐蕊的故梦花。那淡粉色的柔润花朵,是白蔼山的特产,寻常地方难以养活。
故梦的花苞羞涩地合拢着,想必是先生知晓他心思,特意安排的。看到这抹熟悉的色彩,他的心中难免涌上淡淡的酸意。
谢韫文立在廊下,与管事低声交代事宜,声音平稳。
末了,他转向谢令璋,目光温和:"我就住在容安居,很近,想我了,或是有什么事,随时可以过来。"
话语简单,却像定心丸,让他知道在这陌生之地,自己并非孤身一人。
窗外,几只灵雀在竹枝间跳跃,羽翼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彩光,发出清脆悦耳的鸣叫,为这静谧的院落增添了几分生机。
傍晚时分,有身着淡青衣裙的侍女悄无声息地送来晚膳。
方定尚俭,膳食只是四菜一汤,皆是清淡口味,但食材新鲜,烹制得宜。连盛汤的青瓷碗,釉色温润,碗沿有一道不易察觉的冰裂纹,都与山中用的一般无二。
谢令璋慢慢吃着,熟悉的味道在舌尖蔓延,他忽然就明白了先生之前那句"方定什么都有"的深意。
原来先生早已将白蔼山的一草一木、一点一滴的习惯与念想,都细心复刻到了这座深宅里,为他营造了一个虽陌生却不觉冰冷的过渡之所。
这份无声的呵护,沉甸甸的,让他心生暖意,也更觉肩头责任。
夜幕降临时,四下沉寂,唯有风吹竹叶的簌簌声。谢令璋取出唤萤走到院中。
竹影横斜,在地上画出摇曳的墨痕,月色如水银泻地,清冷澄澈。
他将冰凉的箫管贴近唇边,气息流转,清越空灵的箫音便如山谷幽泉,缓缓流淌而出,打破了夜的寂静。
箫声在庭院中萦绕。不多时,几只流萤竟真的应声而来,先是零星几点,继而三五成群,提着小小的灯笼,在竹叶间、在月光下翩跹起舞,点亮了这个陌生而又渐渐熟悉的方定之夜。
谢韫文不知何时已立在廊下的阴影里,静静地听着,身影与廊柱几乎融为一体。
箫声歇处,余韵袅袅,流萤的光点渐渐散去。他这才轻声开口,语调平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赞许:"很好。"
只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像一阵暖风,吹散了谢令璋心头最后一丝阴霾与彷徨。
他忽然转身扑进谢韫文怀里,谢韫文只是温柔地轻抚他的头,沉默着安抚他的情绪。
夜深了,万籁俱寂。谢令璋躺在先生怀里,听着窗外陌生的虫鸣,唧唧啾啾,与山中蝉鸣蛙鼓不同,别有一番韵律。
枕衾间有阳光晒过后干燥温暖的味道,与山中的草木清香迥异,却同样让人感到莫名的安心。
明天,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他要早起去拜见族中叔伯,遵循这世家大族的礼节。
在这之后,他还要亲自去验证孩童时的听闻,去看看那传说中的朱雀大街是否真如所言能并驰九驾马车,要去尝尝街边小贩高声叫卖的、晶莹剔透的糖人是否比山野蜂蜜更加甜腻,要去认识这座城的肌理与脉搏,这座即将成为他第二个故乡的城。
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洒下一片清辉。谢令璋望着那方光亮,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到白蔼山的轮廓。
可到底月是故乡明,哪里都不如他的白蔼山。
那里的月光更明亮,能照见竹林深处每一片叶子的脉络;那里的夜色更温柔,连流萤的光都比别处更暖。
他轻轻闭上眼睛,在心底描摹着那座越来越远的青山,任思念如这月色般,无声地漫过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