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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忐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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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宿雪居难得地萦绕着暖意与食物的香气。
因着谢令璋的到来,小厨房格外用心,呈上的几样菜色皆是对着他的口味精心烹制。
蟹粉狮子头盛在素白的瓷盅里,鲜嫩饱满,用汤匙轻轻一碰便微微颤动,入口即化。
樱桃肉色泽红亮晶莹,酸甜的酱汁恰到好处地裹着每一块软糯的肉块,引人食指大动。
另有两三样清淡时蔬,脆嫩可口,恰到好处地解了荤腥的腻。
谢令璋吃得心满意足,方才奔跑而来的那点疲惫和愧疚,早被兄长的包容和眼前这顿称心的午膳驱散得无影无踪。
膳毕,侍女悄无声息地撤去残席,又手脚麻利地拭净了紫檀桌面,随即奉上两盏香茗。
茶是上好的雨前龙井,汤色清洌,幽香扑鼻。
谢令璋捧着那温热的定窑白瓷盏,惬意地喟叹一声,小小的身子在椅子里满足地蹭了蹭。
茶还没喝两口,他便迫不及待地滑下椅子,凑到谢檀身边,挨着他一同坐在窗下的矮榻上。
窗外冬阳正好,虽不炽烈,却也将暖融融的光线透过细密的窗格筛落进来,在榻前投下斑驳的光影。
谢令璋仰起脸,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像是有着细碎的星光,直落进谢檀的心里。
“哥哥,哥哥!”他声音里有掩不住股兴奋劲儿,“快与我好好说说你游历的事儿!你都去了哪些好玩的地方?见了什么新奇的人和事?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快讲给我听听嘛!”
他一边说着,一边习惯性地攥住了谢檀的一片衣袖角,轻轻摇晃着,摆出一副不听完故事绝不罢休的架势。
谢檀垂眸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软如沅江的春水,唇角也弯起了一抹极其温柔的弧度。
他正要开口,从那些不算惊险却颇有趣味的见闻中拣选几段,好让谢令璋听得开心,院门外却传来了一阵不疾不徐、节奏分明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沉稳而克制,打破了宿雪居午后特有的宁静。
兄弟二人皆是一怔,不约而同地循声望去。只见谢韫文身边常随的一名侍从正静立在院门口,身着青衣,神色恭谨,对着屋内方向躬身行礼,声音不高不低,清晰平稳地传达着指令:“三公子,二爷请您速往容安居。”
谢令璋脸上的笑容霎时僵住了,方才还璀璨如星的眼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来,长长的睫毛扑扇了两下,取而代之的是显而易见的失望和不情愿。
他攥着哥哥衣袖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将那柔软的布料揉出了一片褶皱,小声嘟囔道,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委屈:“啊?现在就去啊……”
谢檀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不豫,如同乌云蔽日,但转瞬之间便被他强行收敛,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
他抬起手,安抚地拍了拍谢令璋紧紧抓着自己衣袖的手背,触感温热。
谢檀的声音依旧温和:“父亲相召,不可耽搁。”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谢令璋的脸上,心头微软,语气放缓了些,补充道,“那些游历的故事又不会长腿跑了,左右我都回来了,改日得了空,再细细讲与你听也是一样的。快去吧,莫让父亲久等。”
道理谢令璋自然是懂的,先生的话,在方定府里便是铁律,从无转圜的余地。
可心里头那点刚刚被勾起来的兴头,以及能与兄长独处的珍贵时光被硬生生打断的扫兴,却是实实在在的,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他慢吞吞地从榻上滑下来,低着头,小手无意识地整理了一下方才坐得微皱的衣袍下摆,动作磨磨蹭蹭。
一步三回头地看向依旧端坐于榻上的谢檀,那小眼神湿漉漉的,像是被遗弃的小兽,里面盛满了“舍不得”三个字。
谢檀对上他的目光,唇边努力维持着一个浅淡而令人安心的微笑,对着他轻轻点了点头,再次示意他快去。
直到谢令璋那小小的、显得有些磨蹭的身影,跟着那名垂手侍立的青衣侍从彻底消失在院门之外,脚步声渐行渐远,谢檀脸上那强撑出来的、温和的笑意才如同退潮般,缓缓地、彻底地敛去。
他独自一人坐在窗下,午后的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投在光洁的地板上。
目光落在谢令璋方才坐过的位置,榻上柔软的锦垫还残留着他身上的浅淡却宜人的故梦花香。
室内重新陷入了一片死寂,方才的笑语欢声仿佛只是一场错觉,唯有窗外偶尔掠过的寒风,穿过光秃的枝桠,发出呜呜的、更显寂寥的声响。
他默然半晌,终是端起身侧小几上那盏早已凉透的香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微凉的瓷壁,眸色深沉似水,所有的情绪都被完美地隐藏在那一片幽深之后,只余下一片化不开的、冰冷的沉寂。
而此刻,行走在通往容安居那条熟悉的小径上的谢令璋,心里更是如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怀里像是揣了只不安分的小兔子,咚咚直跳,怎么都安抚不下来。
先生为何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叫他去?
是为了抽查他的功课,看他有没有将那些艰深的经文记牢?
还是因为他上午贪玩,在流云后园疯跑了半日,回来得迟了,先生要因此训诫他不知节制、荒废时光?
抑或是……先生觉得他一直缠着哥哥,不开心了,认为他过于耽溺玩乐、亲近兄长而疏于学业,不够勤勉上进?
各种各样的猜测,好的、坏的、不大不小的,如同煮沸了的开水,在他小小的脑海里翻腾不休,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每一个猜测都让他心头更紧一分。这段通往容安居的路,因着这份未知的忐忑和隐隐的畏惧,显得格外漫长而难熬,脚下的青石板仿佛也变成了炙热的铁板。
他既盼着能快些走到,早些知道先生的意图,脚步却又不由自主地有些发沉,心底里隐隐盼着,这条路,若是能再长一些,再长一些,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