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尘》桃谕

57、迎接规格

　　暮色渐浓，天边最后一抹霞光将云朵染成绮丽的橘红色，如同打翻的胭脂匣，在天际缓缓晕开。

　　远处传来的马蹄声愈发清晰，夹杂着车辕滚过青石板的轱辘声，还有隐隐约约的人语喧哗，打破了方定府傍晚的宁静。

　　谢令璋被这愈来愈近的喧嚣从睡梦中唤醒。他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发现身上盖着先生那件惯常穿的月白色外衫，上面还残留着先生身上特有的、清冽如雪松般的气息。

　　而先生本人，依旧静立在窗边，身姿挺拔如竹，正凝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侧脸在渐暗的天光中显得有些模糊，看不清神情。

　　“先生，”他揉了揉眼睛，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糯软，“是哥哥回来了吗？我还没有打扮得漂漂亮亮地等他呢？”说着，他有些着急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略显褶皱的常服，小脸上写满了懊恼。

　　谢韫文转过身，窗外的暮色为他清隽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和的暖光。

　　他走回榻边，居高临下地看着睡眼朦胧的孩子，语气平静无波：“不是穆羽。是儒意的车队先到了，她说穆羽还在后面，约莫还要一刻钟的工夫。”

　　谢令璋闻言，那双尚且迷蒙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夜空中骤然点亮的星辰。

　　他一下子从榻上跳下来，赤着脚就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也顾不得穿鞋，急切地拉住谢韫文的衣袖：“那我得快些！先生，我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等哥哥回来！周伯伯说了，哥哥看到我精神好看，定会高兴的！”

　　他看着先生，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和一点点央求，仿佛这是眼下顶顶要紧的大事。

　　谢韫文的视线扫过他光着踩在地上的小脚，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却并未立刻斥责。

　　他的目光落在孩子因急切而泛红的脸颊上，那纯粹的喜悦与期待，像一股暖流，悄然驱散了他眼底最后一丝残留的淡漠。

　　“既是如此，还愣着做什么？”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清冷，多了些许难以察觉的纵容，“春华想必早已将衣裳备好了。只是……”他话锋微转，带着一丝提醒，“地板寒凉，若是着了寒气，晚上可就出不得门了。”

　　谢令璋一听，立刻乖乖地跳回榻沿，手忙脚乱地寻找自己的鞋子，嘴里还不住地念叨着：“对，对，不能着凉，晚上还要和先生出去看热闹呢！”

　　他飞快地趿上鞋，也顾不上是否穿得周正，便像只快乐的小雀儿，直奔内间而去，边跑边喊：“春华姐姐！春华姐姐！快帮我找那件新做的杏子黄袍子！”

　　谢韫文看着他雀跃的背影，听着内间传来翻箱倒柜的细微声响和谢令璋与侍女低低的、兴奋的交谈声，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缓步走到桌边，将方才批阅完的文书细细整理好，动作不疾不徐。

　　内间里，谢令璋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要那个绣着缠枝莲纹的！对！周伯伯说这件好看……头发也要重新梳过，不要早上的样式了……”

　　窗外，属于我，周儒意车队的喧嚣声渐渐平息，想来是已经安顿下来。

　　府邸似乎又暂时恢复了宁静，但这宁静之下，涌动着更为强烈的期待，等待着那位真正让小家伙心心念念的人归来。

　　谢韫文静立片刻，终是举步，也向内间走去。暮色透过窗棂，将他的影子拉得悠长，悄然融入了那片为迎接亲人而忙碌的暖光与细语之中。

　　折腾了许久，谢令璋终于把自己打扮成了个粉妆玉琢的小美人。

　　那身新裁的杏子黄锦袍妥帖地罩在他纤秀的身架上，缠枝莲纹以稍深的金线绣成，在暮色中流转着含蓄的光泽。

　　领口与袖缘镶着一圈雪白的风毛，衬得他本就白皙的小脸愈发晶莹。头发被春华灵巧的手重新梳整过，挽成两个乖巧的发髻，各系着与衣裳同色的丝带，余下的发丝柔顺地披在肩后。

　　他甚至还特意净了面，扑了层淡淡的香粉，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精心修饰过的、难得一见的正式与矜贵。

　　可他到底还是不自信，在镜前转了又转，小手时不时理理衣襟，又摸摸发髻，终是忍不住凑到一直静立一旁的谢韫文身边，仰起脸，带着几分忐忑问道：“先生，您说……我这样好看么？哥哥见了，会……会喜欢吗？”

　　他问得小心翼翼，黑亮的眸子里盛满了期待，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仿佛谢韫文的回答至关重要。

　　谢韫文垂眸看他。孩子这般郑重其事的模样，与平日那个穿着随意、总爱往他怀里蹭的小家伙判若两人。

　　他目光扫过那身过于精致的装扮，并未如往常那般出言挑剔或暗含讥讽，只是平静地、甚至算得上温和地颔首，语气是难得的肯定：“好看。”

　　他顿了顿，看着孩子瞬间亮起来的眼睛，又补了一句，声音依旧清淡，却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穆羽见了，肯定会喜欢的。”

　　这话如同一颗定心丸，谢令璋脸上立刻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方才那点忐忑瞬间烟消云散。

　　恰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周雨声人还未至，那清亮又带着点急切的嗓音就先传了进来：“阿辰！阿辰！穆羽哥哥的车驾已经过了前街口，眼看着就要到了！你怎么还在磨蹭？我们快去门口等着呀！”

　　话音未落，周雨声已一阵风似的跑进了屋子，额上还带着薄汗，脸颊因奔跑而红扑扑的。他一眼看到装扮一新的谢令璋，猛地刹住脚步，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嘴巴也无意识地张开了，显然是惊呆了。

　　“阿辰！你……你怎么……”他指着谢令璋，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你怎么打扮得这么……这么好看了？” 他围着谢令璋转了小半圈，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似的。

　　谢令璋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耳根微微泛红，强自镇定地挺了挺小胸脯，声音却带着点不自在：“怎么了？哥哥远道回来，我自然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迎接他。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周雨声闻言，立刻撅起了嘴，带着几分孩子气的抱怨和不平：“可我前几天跟父亲从稷薿来的时候，你都没有特意打扮得这么漂亮来接我！” 那语气酸溜溜的，像是被打翻的小醋坛子。

　　谢令璋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比较弄得一愣，随即有些哭笑不得，反驳道：“雨声说话好没道理！你来方定我没去迎你？再说，这不过是偶尔装扮一下，难不成平日里也要如此？那多麻烦。” 他自觉理由充分，说得理直气壮。

　　两个小家伙你一言我一语，眼看就要为这“迎接规格”问题争执起来。

　　一直沉默旁观的谢韫文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轻易压过了两人的叽叽喳喳。他目光扫过争执中的两个孩子，最后落在谢令璋那身过于用心的装扮上，语气平淡无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好了。”

　　只两个字，周雨声立刻收了声，谢令璋也闭上了嘴，两双眼睛齐齐看向他。

　　“不是急着要去等穆羽？” 谢韫文淡淡道，视线转向门外渐沉的暮色，“在这里站着空论穿戴做什么。”

　　谢令璋这才恍然惊醒，想起正事，也顾不得再跟周雨声分辩，连忙伸手拉住谢韫文的衣袖，急切道：“先生说的是！我们快走吧，可别错过了！” 说着，便拉着先生，又招呼着周雨声，一行三人急匆匆地向外走去。

　　周雨声跟在后面，看着谢令璋那身在一跑一动间莲纹摇曳、风毛微颤的精致袍子，还是忍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就是比我回来时穿得好看嘛……”

　　谢令璋只当没听见，满心满眼都是即将见面的哥哥，拉着先生袖子的手，不自觉地收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