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尘》桃溪月

40、雨声哥哥

　　腊月二十二，小年前一日。

　　方定的雪从昨夜起便未停歇，洋洋洒洒，将整座城池装点成一片素净的琉璃世界。

　　谢家府邸的飞檐翘角上积了厚厚一层白，偶有耐寒的雀儿掠过，惊落几蓬碎玉般的雪屑。

　　晌午刚过，天色是一种被雪映亮的明净。谢令璋裹着一件簇新的杏子红绫缎面小袄，正蹲在院中的梅树下，与春雪一道堆雪人。

　　他小心翼翼地给那初具雏形的雪人嵌上两粒乌黑的煤核作眼睛，又寻来一根红辣椒充当鼻子，末了，还郑重其事地用树枝划出“平安”二字。

　　“给小雪人也讨个吉利，”他对着那圆滚滚的雪身子呵出一口白气，眉眼弯弯，“保佑它……嗯，保佑它明天太阳出来也别化得太快。”

　　春雪被他的话逗得抿嘴直笑，正要答话，忽闻府墙之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轻快而清晰的车马声响——是马蹄踏在积雪上的闷响，混杂着车轮碾过冻土的轱辘声。

　　谢令璋动作一顿，那双清亮的眸子瞬间被点亮，如同投入星辰的深潭。

　　他几乎是立刻抛下了手里刚攥好的小雪球，也顾不得拍掉沾在衣襟上的雪沫，像一只被惊起的、灵巧的雀儿，转身便朝着垂花门飞奔而去。

　　心口怦怦直跳，一个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定是阿檀哥哥！他提前到了！

　　身影穿过月洞门，绕过影壁，直奔府邸正门。朱漆大门此刻已敞开半扇，管家正引着车马停稳。率先从那辆青篷马车踏镫而下的，却并非他朝思暮想的身影。

　　来人一袭靛蓝色云纹团花锦袍，外罩同色狐裘大氅，身形挺拔如松，面容儒雅温文，眼角眉梢不染半分风霜，目光澄澈温和，通身一股令人心折的书卷清气。

　　正是先生最好的朋友稷薿周正词。他甫一站定，目光便含笑落在那奔来的红衣少年身上。

　　紧随周正词之后，另一个少年利落地自车辕跃下。

　　他年纪与谢令璋相仿，穿着一身宝蓝色利落劲装，外罩一件银鼠灰坎肩，腰间束着牛皮革带，脚踏鹿皮小靴。

　　眉眼生得极为灵动，黑曜石般的眼珠滴溜溜一转，未语先带三分笑意，正是周正词的独子，周雨声。

　　“周伯伯！雨声！” 谢令璋脚步略缓了一瞬，眼底飞速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失落，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只漾开一圈微不可见的涟漪，便被见到好友的纯粹惊喜所取代、覆盖。

　　他扬声欢叫着，快步迎上前，规规矩矩地向周正词行了礼。

　　周正词弯腰，伸手轻轻拂去他发顶沾染的几片雪花，又拍了拍他那被冻得微红的肩膀，目光慈和如暖阳：“阿辰，几个月不见，身量似乎又窜高了些，气色也更红润了。” 他的声音醇厚温和，自带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说罢，他抬眼望向院内。

　　几乎是同时，闻得动静的谢韫文已从抄手游廊下转出。他今日穿着一件家常的石青色直缀，外罩玄色鹤氅，步履从容。见到老友，他脸上露出真切的笑意，微微颔首：“端甫，一路风雪，辛苦了。”

　　周正词亦含笑回礼道：“师弟，别来无恙啊。”

　　大人们寒暄之际，周雨声早已一个箭步窜到谢令璋面前，笑嘻嘻地伸手揽住他的肩膀，用力晃了晃：“阿辰！可想死我啦！你是不知道，我在家天天念叨你……哦，还有穆羽！方定今年的雪可真大，这一路过来，好些地方的积雪都没过小腿肚了！”

　　他语速快得像蹦豆子，显是久别重逢兴奋不已，但说着说着，目光却忍不住越过谢令璋的肩头，频频向那静立的马车后方张望，语气里带上了显而易见的急切和探寻，“我表弟呢？穆羽还没到吗？他信上不是说就这几日么？”

　　谢令璋正要开口回答自己也不清楚，周正词已温声接过话头，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与安抚：“雨声，莫要急躁。”

　　他先看了儿子一眼，随即目光转向谢令璋，耐心解释道，“我们自稷薿出发前，恰好接到你仙师的传书。信中说，她手头事务已了，不日将亲赴南疆，接穆羽一同返回方定。”

　　他微微一顿，见两个少年都睁大了眼睛，全神贯注地听着，才继续缓声道：“有她亲自去接，你们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算算脚程，左右不过是这一两日的光景，定能赶在除夕之前，让你们兄弟几个团聚。”

　　儒意仙师亲自去接！这个消息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在谢令璋心中激起巨大的波澜，随即化作一股无比安定的暖流，瞬间抚平了他连日来积攒的所有焦躁与隐隐的不安。

　　仙师神通广大，修为深不可测，有她亲自出马，阿檀哥哥定然是万无一失，绝不会出任何差错的。

　　他脸上立刻绽开一个大大的、毫无阴霾的笑容，那笑容如此明亮，仿佛能将这冬日的寒意都驱散几分。他用力地点头，声音清脆而坚定：“放心！有仙师在，我最是放心不过了！”

　　周雨声闻言，也明显松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

　　但少年人特有的别扭心性让他随即又皱起了鼻子，故意摆出一副身为表兄的埋怨口吻，嘟囔道：“这个穆羽，真是的，动作总是慢吞吞的，害我们白白担心这一场。等他到了，非得让他好好说道说道这一路的见闻不可！若没有些精彩故事，看我怎么收拾他！”

　　看着周雨声那副明明关心得要命，却偏要强装不满的别扭样子，谢令璋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方才那点因期待落空而产生的细微惆怅早已烟消云散。

　　他伸手拉住周雨声的胳膊，眼中闪着兴奋的光，开始描绘起美好的蓝图：“等阿檀哥哥回来，我们一起去逛年集！我听说今年城隍庙那边的夜市格外热闹，新来了一个从南边来的手艺人，会用糖浆画出会发光的糖龙，夜里看着，就像真的小龙在游动呢！阿檀哥哥肯定喜欢！

　　周正词站在一旁，将两个孩子的互动尽收眼底，面上带着笑意，并不去理会身边好友谢韫文那笑意不达眼底的古怪神情，反而故意道“师弟，你看他俩真好。”

　　“好了，安静些吧，都别在风口里站着了，进去说话吧，外面冷。” 谢韫文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引周正词入内。

　　周正词颔首，又对那两个凑在一起已经叽叽喳喳说开的小家伙道：“雨声，先随我去安顿，行李里给你和阿辰都带了稷薿的特产和小玩意儿，待会儿收拾妥当了，你们再顽也不迟。

　　一听有礼物，两个孩子眼睛顿时亮得像黑夜里的星子，异口同声地应道：“是！” 立刻变得乖巧无比，一左一右簇拥着周正词，跟着大人们往暖意融融的厅堂走去。

　　周雨声一边走，还一边回过头，冲着谢令璋神秘兮兮地挤挤眼睛，压低声音说：“放心，我给阿檀也备了一份厚礼，藏得严实着呢！等他回来，定要吓他一跳！”

　　细雪不知何时又开始悠悠飘落，无声无息，如同筛落的玉屑，轻轻覆盖了门前青石板上方才车马留下的凌乱痕迹。

　　然而，这冰冷的白雪，却丝毫覆盖不住府邸之内因客人到来而愈发蒸腾、鲜活起来的人气，以及那份在空气中悄然流淌、愈演愈烈的、即将团圆的炙热喜悦。

　　谢令璋跟在长辈身后，踏着清扫出来的小径往花厅走，脚步轻快。

　　他一边听着周雨声在身边兴奋地讲述稷薿的趣事，一边仍忍不住，悄悄回过头，望了一眼那两扇已然关闭的朱漆大门。

　　门外的世界一片银装素裹，静谧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