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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雨后初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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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光果然放晴。
朝阳跃出山脊,毫无保留地将金辉洒向白蔼山,将连绵的阴雨与沉郁涤荡一空。
山间雾气悄然散去,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草木被雨水洗刷后的清润气息,沁人心脾。
每一片叶子都被雨水洗得油亮翠绿,叶尖挂着欲坠未坠的晶莹水珠。
阳光是春日特有的和煦,透过窗棂,在室内投下明亮柔和的光斑。
谢令璋便是在这片暖融融的金色中醒来的。
他一睁眼就被满室暖阳拥了个满怀,光线刺得他眯了眯眼,随即欣喜地对着早已穿戴整齐、静立窗边望着外面景色的谢檀雀跃道:“哥哥你看!今天果然是个大晴天!”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新生的活力和期待。
谢檀闻声回头。他身形颀长,沐浴在晨光中,侧脸轮廓格外清晰,仿佛被金光勾勒了一道边。
他的唇边含着一缕浅淡笑意,应道:“你猜得真准。好了,快些穿衣洗漱吧,时辰已经不早了,我在后山等你。”
确实,日头已经升的高高的了,看样子已近辰时。
谢令璋不敢再磨蹭,麻利地起身洗漱,只匆匆吞下两块时樱糕,那糕点带着樱花特有的淡淡香气,又喝了半碗温热的故梦羹,羹体滑润,入口即化,带着一丝清甜,便迫不及待拉着谢檀直奔后山。
先生常言,一场春雨一场暖。
行走在山径上,能清晰感受到雨后初霁的蓬勃生机。道路两旁,故梦花树的纤巧枝条拥着春光,零星探出柔润的花苞,羞怯地藏在嫩绿新叶间,仿佛下一刻就要绽放笑颜。
沿路的竹林经了雨水浸润,青翠欲滴,每片竹叶都折射着阳光,绿得晃眼。
石阶上的苔藓吸饱了水,摸上去滑凉湿润,脚踩上去也比平日更柔软了几分,仿佛踏在厚厚的地毯上。
山下的沅江因雨水汇入,水势稍涨,却显得愈发清澈明净。
水面波光潋滟,如铺着细碎的银子,将连绵青山与流云倒影安然收纳其中,如一幅流动的山水画卷,静谧而悠远。
在后山那片惯常练剑的平地上,谢令璋握紧三岁开蒙时谢韫文亲手所赠的“长夜剑”。剑鞘是古朴玄色,镌刻着他至今未能完全参透的细密云纹,触手温凉。
他深吸一口山间清冽空气,凝神静气,开始一招一式认真挥舞。起手、直刺、回身、格挡。
剑风破空声尚带孩童力道不足的稚嫩,但架势已有板有眼,看得出是经过长期严格的教导。
这是先生定下的规矩,每日雷打不动的功课。谢檀则在一旁静静看着,偶尔会在他动作偏差时出言提点。
直至日头升的更高了,几乎是悬在头顶上,阳光带了明显暖意,甚至有些灼人,额间鼻尖沁出细密汗珠,两人才还剑入鞘,踏上归途。
听着林间鸟鸣清脆欢快,嗅着花草泥土混合的芬芳,谢令璋心底那点从清晨便盘桓的隐秘期盼,又不受控制地悄然滋长,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的心。
他不住想象着,或许就在今天,就在此刻,推开那扇熟悉的竹门,就能见到那个思念了整日的身影,正含笑看着他。
这念头让他既期待又紧张,心脏怦怦直跳,脚步也不自觉加快了几分,几乎要小跑起来。
谢檀在他身后,看着他那急切的样子,目光微动,却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加快了步伐跟上。
行至竹楼前,那扇虚掩的竹门仿佛承载了他所有希冀。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平复过快的心跳,然后小心翼翼,甚至带着点虔诚地,伸手推开门。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霎时间,满室阳光涌入眼帘。那熟悉的身影竟真的端坐于窗边竹椅上。
他一袭素雅白衣,不染尘埃,手执书卷,姿态闲适,眉目沉静如古井无波。阳光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柔和的光边,连那垂落的发丝都清晰可见。
听见门轴转动声,谢韫文抬起头。那清冽眉眼原本如同冬日覆雪的远山,带着疏离的冷清,却在触及谢令璋惊喜目光的瞬间,冰雪消融,化作一片温和春水,漾开浅浅的笑意。
“先生!”谢令璋欢呼一声,声音里溢满毫不掩饰的快乐,像只盼到归巢的雏鸟,顾不上什么礼仪姿态,飞快地就扑了过去,带起一阵微风。
谢韫文唇边笑意加深,从容放下书卷,在他扑到近前时张开手臂稳稳将他抱在怀里,那动作自然而熟练。
谢令璋乖巧伏在先生宽阔肩头,小脸深埋进那带着清浅书墨与草木气息的衣襟里。
只觉得心中空落落的地方瞬间被巨大满足感和安全感填满,再无缝隙。他贪婪地呼吸着这令人安心的气息,仿佛要将这两日的思念都补偿回来。
谢韫文的手臂稳健有力,抱着他时给人无比安定的感觉。
谢令璋听着他胸腔里平稳心跳,感受温和呼吸,便听他轻声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爱:“昨天下雨,山路难行,我便没来。阿辰想不想我?”
“想!阿辰想先生想得紧,晚上翻来覆去都睡不踏实呢。”谢令璋不假思索应道,声音不自觉带上几分撒娇的意味,仿佛要将两日思念尽数倾诉,手臂也环得更紧了些。
心里却暗自庆幸阿檀哥哥向来不会拆穿这无伤大雅的小小谎言。
毕竟事实上,昨夜雨声潺潺,他依偎着哥哥温暖的身体,睡得颇为香甜沉酣。
谢韫文闻言,眼底欢喜果然更浓,如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层层涟漪,连那总是略显淡泊的唇色,也似乎染上了一抹暖意。
谢令璋惦念他可能风尘仆仆赶来未曾用饭,忙仰起小脸关切问,眼睛睁得圆圆的:“先生可用过饭不曾?饿不饿?厨房里还有早上新做的时樱糕和故梦羹,我去给先生热一热?”他说着就要从先生怀里跳下来。
谢韫文未直接回答,只含笑将他轻轻放下,转而用那双温和却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看着他,那目光深邃,似乎能直抵人心:“先不急这个。方才收到传书,你伯父他们又来信催我将你带回方定了。”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柔和,带着商量意味,仿佛真的在征求他的意见,“阿辰,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去?”
这问题让谢令璋陷入沉默。
他自然离开舍不得白蔼山。谢令璋是白蔼山的孩子,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熟悉至极,后山哪棵树上有鸟窝,哪片草丛里藏着萤火虫,他都一清二楚。
这里是他最自在的天地,更是他生活了七年的家,承载了他所有的记忆。
但他已经厌倦了孤寂的日子。他不再愿意一个人待在白蔼山,守望着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日复一日地等待那不知归期的身影。
可是对于只存在于书信和谢韫文偶尔提及中的方定谢家,那个人地两疏、规矩繁多的大家族,对他而言实在是遥远而陌生,心底深处还是怀着一丝本能的抗拒和畏惧。
方定是一个他完全不了解的世界,充满了未知的人和事。
见他抿唇低头不语,小手无意识地绞着衣角,谢韫文轻轻叹息。那声音极轻,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落在谢令璋心上,让他微微一颤。
随后,一只温暖手掌覆上他发顶,轻柔揉了揉,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怜爱和一丝几不可察的复杂:“看来,我们阿辰果然还是个孩子啊。”
谢令璋心里泛起委屈和困惑。
他想,先生或许也并非真心想带他去方定吧?否则,自己都已七岁,先生若真有意,早该在他更小至少是不记事时就带他回去了,何必等到如今让方定一次次来信催促?这念头让他心里有些发酸。
待心绪稍平,谢韫文开始检查他们昨日功课。谢令璋和谢檀恭敬呈上写好的字帖、记下的书文。
谢韫文看得仔细,时而点头表示赞许,时而指出某个字的笔画疏漏或是某句释义不够精准,语气一如既往平和,听不出喜怒。
检查完毕,先生又自宽大衣袖中取出几封书信,信封皆是上好宣纸,隐隐透着墨香,上面是不同的笔迹。
“皆是方定你的叔伯们写给你的。”他说着,将信递给他,目光温和地注视着他的反应。
幸而谢令璋平日用功,于文字上不曾懈怠,信中文字虽有些遣词造句略显晦涩,读来倒也不十分吃力。他逐字逐句地看下去。
先生是祖父次子。上有同母所出兄长,即方定谢氏现任家主,若谢令璋没记错,伯父名唤端文。
先生之下,还有两位同父异母的弟弟——三叔念之,与四叔玄飞。
方定谢家这一辈人丁兴旺,女孩儿却极少,故而先生仅有一位妹妹,名唤琼雪,亦是同父异母,是念之与玄飞两位叔叔的亲姐姐。
谢韫文往日闲谈时,曾粗略提过家中旧事。他自己的生母,沈荷宜夫人,早年便与祖父和离,离开了谢家。
三叔、四叔与琼雪姑姑的母亲江心月,出身宣和江氏,是祖父续弦夫人。
先生曾说,江夫人性情温良,从不与人起争端,持家有道。因此先生虽因母亲之故,打小多住在外祖家,但与这位江祖母和他的弟妹们相处,还算亲厚融洽。
四叔玄飞是他母亲江夫人的幺儿,年纪最轻,仅比谢令璋大五岁,还是个半大少年,来信也最勤快。
第一封果然又是他那飞扬跳脱的笔迹。
信中说日日都在方定盼着谢令璋早日回去,到时定要带他去城郊策马踏青、去湖边月下吹笛、去街市品尝各种新奇吃食……
字里行间充满少年人的热情与活力,仿佛已经等不及要带着他玩遍方定了。
谢令璋读着,脑海中勾勒出那些热闹鲜活的画面,心中对那个陌生地方倒也生出几分模糊的向往和好奇。
而伯父身为一家之主,信中语气含蓄持重,字迹工整,措辞严谨。
他只委婉提及谢令璋年岁渐长,不宜久居山野,当回归家族,习礼仪,明事理,言语间透着长辈的关切与家族掌事者的深远考量,却也不失温和。
读完信,谢令璋心中那个盘旋已久的疑问再次浮现,愈发清晰:先生究竟为何,不在他更为年幼、更易适应新环境时便带他去方定那个大家族中抚养,而要独独带着他,还有哥哥谢檀,来到这远离尘嚣的世外桃源居住?
这里固然清静自在,但与方定的繁华热闹相比,终究太过孤寂,仿佛是被刻意隔离出来的一方天地。
他从小便知自己并非先生亲生骨肉。因为先生从不许他唤“父亲”,自他懵懂记事起,便只让以“先生”相称。
至于亲生父母是谁,来自何处,先生也只说是路边捡到的孤儿,语焉不详,每次问起,神色间总有一丝难以捕捉的复杂,似有难言之隐。久而久之,他也就不再追问了。
然而在谢令璋小小世界里,这些模糊缘由似乎也不那么紧要了。
先生,这个教他识字读书、教他剑术道理、给他温暖怀抱、为他遮风挡雨的人,早已是他唯一的、最亲的人。
谢令璋想了好久,思绪纷乱如麻,最终还是在心里做好了一个简单却坚定的决定。
先生去哪,他就去哪。只要能和先生在一起,去哪里都好。他和先生,是永远不会分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