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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世外桃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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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四,春雨如丝。
整座白蔼山浸润在迷蒙烟雨里,远山近树都失了清晰的轮廓,化作深浅不一的墨色,晕染在天地这张无边的宣纸上。
雨丝纤细绵密,笼罩山峦。竹舍窗外,天色沉沉如暮。
雨珠顺着青翠竹檐断断续续地滴落,开始时还是疏疏落落的,后来便串成了线,织成了帘,密密地敲打在石阶上,溅起细碎而晶莹的水花,复又汇成一股股细流,蜿蜒着渗入泥土,或是流向沅江。
这雨声连绵,本应带着料峭春寒,却被竹舍周遭那层肉眼难以察觉的柔和光晕尽数滤去。
那是防护阵法在悄然运转,雨幕触及光晕,便荡开一圈圈涟漪般的微光,似有还无,如月华流转,将冰冷的湿气和嘈杂的雨音温柔地隔绝在外,只留下满室的温暖与安宁。
谢令璋穿着一身半旧的月白细棉袍子,几乎将半个身子都探出了窗外。
他伸着手,固执地去接檐上滴落的雨珠。那雨珠落在掌心,冰凉的触感让他微微哆嗦了一下,指尖很快染上湿意。
可他目光依旧执着地望向远处那条蜿蜒下山、已被雨雾模糊得几乎看不见的小路,仿佛要将那重重雨幕望穿。
“阿辰,父亲今天不会来了。”身后传来温和的声音。
谢檀放下了手中那本边角已被翻得起毛的《基础符箓详解》,走到窗边。
他的嗓音尚带着孩童特有的清亮,语气里却有一种超乎年龄的沉稳,像山间磐石,风雨难移。
谢令璋没有回头,依旧望着那片无边无际的雨幕,声音轻轻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先生说不好已经在路上了。这样的雨天,他说不定正撑着他那把青竹伞,一步一步往山上走呢……”
谢檀轻轻摇头,伸手将他从窗边拉了回来,又细心替他理了理有些褶皱的衣领,指尖拂过那微凉的布料,动作轻柔:“都快午时了。父亲若是要来,破晓时分就该到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从不在这样的雨天赶路。”
他顿了顿,语气更软了些,“阿辰,快来吃饭吧,雨水沾湿了衣摆,要着凉的。”
说着,他已走到屋子中央那张简朴的木桌旁,熟练地摆好两副碗筷。
桌上,一小盆玉粳米饭正蒸腾着袅袅热气,那热气带着一股独特的、清甜的草木香气,在竹舍内缓缓盘旋,与墨香、竹香交织在一起,构成一种安心的味道。
谢令璋默默走到桌旁坐下,看着自己碗中那些晶莹剔透、粒粒分明的灵米。
这还是先生特意为他寻来的,说是能缓慢滋养他这副先天不足的根骨。
平日里他觉得这米饭香甜可口,每每都能吃下两大碗,此刻却觉得没什么胃口,只拿着乌木筷子,在碗中无意识地轻轻搅动,将几粒米饭拨来拨去,像是要借此排遣心中的烦闷。
“阿辰,”谢檀见他神色郁郁,放柔了声音劝道,“要不,这次你还是随我去稷薿吧。舅舅家里很热闹,稷薿有许多与你年纪相仿的孩子,可以一起读书、玩耍,总好过你一个人在这山里,孤零零的。”
谢令璋抬起头,一双清亮如秋水的眼眸望向谢檀,那眼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像是依赖,又像是某种更深的不安:“哥哥,如果我跟你去了,你舅舅问起我是谁,你要怎么说呢?”
这个问题,他藏在心里很久了。他不是谢家的孩子,至少,不是有血缘的那一种。
竹舍内一时静了下来。窗外的雨声变得清晰起来,沙沙地响着,像是春蚕在啃食桑叶,又像是谁在耳边低低地私语,诉说着难以言明的心事。
七岁的谢令璋,早已懵懂地懂得许多事情。他知道自己终究只是先生的养子,与谢檀并无血缘。
白蔼山的确是修炼福地、世外桃源,灵气氤氲,草木繁盛,但于他而言,却更像一座美丽而寂静的牢笼。
先生将他安置于此,给予庇护与养育,与其说是纯粹的疼爱,不如说夹杂着一些他不甚明白、却隐隐能感觉到的,不便言说的安排。
这感觉像一根极细的刺,深埋心底,平时不觉,一旦触碰,便泛起微疼。
“我就跟舅舅说,”谢檀说得斩钉截铁,眼中是不容置疑的认真光芒,那光芒纯粹而炽热,足以驱散任何阴霾。
“你是我最重要的人。”他看着谢令璋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仿佛要将这句话刻进对方心里,也刻进自己的骨血里,“本来就是。我们可是从小一起在白蔼山长大的”
这句话像一道暖流,瞬间冲散了谢令璋心头的些许阴霾。
他低下头,认真地说道:“哥哥对我也是一样最重要的。我最喜欢阿檀哥哥了。”
谢檀闻言,唇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那笑容干净而明亮,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连竹舍外氤氲的雾气都因这笑容而显得明朗了几分。
午后的雨势非但没有减弱,反而转急,豆大的雨点密集地敲打着竹舍的屋顶。
两个孩子并排坐在临窗的书案前,铺开了雪白的宣纸,开始每日必修的练字功课。这是先生定下的规矩,雷打不动,即便他不在山中。
墨条在端砚上缓缓地、一圈又一圈地研磨着,浓郁的墨香在湿润的空气里渐渐弥漫开来,与竹木的清香、玉粳米的余味交织在一起,构成一种独特而令人安心的氛围。
谢令璋的心思并未完全放在笔墨上。他的目光时不时地飘向窗外那绵密的雨幕,思绪也随着雨声飘向了远方。
先生此刻身在何处?是在某座繁华的城池处理家族事务,还是在某条荒僻的小径独自跋涉?
是否也在这茫茫雨幕的某一隅,偶尔会停下脚步,想起这白蔼山竹舍之中,还有一个他在默默等候?
笔下的字迹,便不免带了几分游移,少了平日的端正。
“阿辰,”谢檀无奈地轻叹一声,伸手轻轻点了点他面前只写了几行的宣纸,那上面的字迹显得有些浮躁,“你又少写一页。这是第几次了?下次可不能再这样偷懒了。”他的声音里没有责备,只有关切和无奈。
“放心吧,哥哥,下次我可不会再偷懒了。”谢令璋回过神来,立刻笑嘻嘻地凑近,抢过墨条,更加卖力地替他研墨,试图用行动弥补过错,“哥哥的字写得比我的好看多了,结构端正,笔锋藏得也好,先生都夸过好几次呢。”
他喜欢看谢檀专注写字时的侧脸——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扇形阴影,挺秀的鼻梁勾勒出清晰的线条,嘴唇微微抿起,神情认真得仿佛在完成什么至关重要的使命。
他知道,阿檀哥哥总会默默帮他把未完成的功课补上,模仿着他的笔迹,小心翼翼地不让先生看出破绽。
待到最后一张纸写完,墨迹干透,两人都已累极,并肩瘫倒在屋角那张小小的竹榻上。
竹榻散发着清凉的气息,混着方才沾染的墨香,在这急促的雨声中,竟有种独特的安宁,沉沉地催人欲睡。
窗外的天光更加暗淡,预示着黄昏的临近。
“阿辰,”谢檀忽然侧过身,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明亮,“下次若再去金陵接我,我定让舅舅在仙鹤楼多留片刻。舅舅一直想见你,却找不到机会。他若见到你了,一定会喜欢的。”
他似乎总是想着,如何让阿辰更多地接触外面的世界,如何让他被更多的人接纳和喜爱。
“哥哥,你舅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谢令璋被勾起了好奇心。
明明是哥哥的舅舅,这些年来,他却从未见过一面,只从谢檀偶尔的提及中,知道那是儒意仙师的嫡亲哥哥,也是先生的师兄。
谢檀想了想,眼神变得柔和,轻声道:“舅舅他是个很好的人。性格风趣又和蔼,见识广博,天上地下,古今奇闻,仿佛没有他不知道的,说话很有趣,对我们小辈更是极好,耐心十足,就像……”
他寻找着恰当的比喻,最终肯定地说,“就像我阿娘待我们那样好。你见了他,一定会愿意和他亲近的。”
谢令璋的脑海里浮现出儒意仙师的身影。
那位美丽而温柔的女子,是哥哥的阿娘,每次来白蔼山看望他们,总会给他带些新奇有趣的玩意儿,或是造型别致、味道香甜的点心,有时还会坐在榻边,为他们哼唱一些音调柔婉、听着让人心生宁静的眠歌。
若舅舅真如仙师那般……他心里悄悄想着,那确实是个很好的人了。不过,比较起来,他还是最喜欢先生。
先生虽然总是淡淡的,话也不多,但他就是喜欢先生。
暮色在不知不觉中弥漫开来,透过竹窗,能看到外面的天光已经暗淡成一片灰蓝,雨声却依旧未歇,只是声势渐弱,变成了淅淅沥沥的余音。
先生,终究是没有回来。这个认知让谢令璋心里空落落的,晚饭也只草草吃了几口。
饭后,谢令璋独自去了屋后的濯清池沐浴。池水引自山间热泉,水汽氤氲,蒸腾而上,与空中飘落的冰凉雨丝在半空中相遇,交织成一片朦胧的帷幕,将周遭的竹林、岩石都模糊了形状。
他将整个身子缓缓埋进温热的池水里,感受着其中蕴含的淡淡灵气丝丝缕缕地渗入四肢百骸,柔和地冲刷着经络,洗涤着一天的疲惫与失落。
温热包裹着身体,舒服极了,他忍不住轻轻哼唱起儒意仙师常哼的那首不知名小调。
这曲子似乎真有奇异的魔力,带着某种宁心静气的力量,总能将他心头的褶皱与不安一点点抚平,带来深沉的宁静。
等他慢悠悠地泡完澡,用柔软的布巾仔细擦干身子,换上洁净舒适的寝衣回到屋内时,谢檀已经在那张小床上等他了。
床确实不大,两个半大的孩子挤在一起,连翻身都得小心翼翼,避免碰到对方。但这份拥挤,却也带来了相依为命的暖意。
“父亲不在,让你和我挤在这张小床上,委屈你了。”谢檀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难以言喻的意味,似是歉意,又似是某种更深沉的、连他自己也未必完全明了的情愫。
谢令璋立刻转过身,在黑暗中准确地伸手抱住他,把脸埋进他温暖干燥的肩窝里,用力摇了摇头,发丝蹭得谢檀脖颈微痒:“和哥哥睡才不委屈。床小才暖和呢。我最喜欢哥哥了。”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睡意朦胧的含糊,像是梦呓,“哥哥,你说明天,天会晴吗?”他向来不喜欢下雨天,仿佛所有的希望和欢欣都被那无尽的湿意打湿、浇灭了。天若放晴,先生或许就会回来了吧?
“睡吧。”良久,谢檀只是轻轻地、有节奏地拍着他的背,嗓音温柔如初:“明日若是晴天,我就带你去沅江边上捡雨花石。每次大雨过后,江水冲刷,总能找到最漂亮的石头。”
“真的吗?那说定了啊!”谢令璋立刻被这个承诺吸引了注意,睡意都驱散了几分,往谢檀怀里又依赖地蹭了蹭,紧紧抓住他寝衣的一角,仿佛怕他反悔,“哥哥可不许骗我。”
“嗯,不骗你。”谢檀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笃定的笑意,手臂也收拢了些,将怀里这个温暖的小身体圈得更紧。
窗外的雨声渐渐稀疏,终至停歇,只余下檐角残存的积水,偶尔滴落一声,清脆入耳。偶有夜风拂过竹林,发出簌簌轻响,像是山野沉沉的呼吸。
谢令璋在渐沉的睡意中迷迷糊糊地想,如果明天一睁眼,不仅能看见晴空万里,还能见到那个他心心念念的身影,该有多好。
这个愿望,随着渐渐停歇的夜雨,悄无声息地落入了白蔼山湿润的泥土里,静候着某个破土而出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