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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拜天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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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如轻纱般笼罩着练剑场,青石板上凝结着未干的露水,空气里浮动着草木与灵力交织的清冽气息。
恰在此时,一道清冷身影自雾霭深处缓缓走来,玄色剑袍边角沾着细碎的晨露,每一步都踏得沉稳,仿佛与周遭的静谧融为一体。
待那人走近些,谢令璋下意识多看了几眼。剑眉斜飞入鬓,眼眸清澈如寒潭,周身萦绕着若有若无的灵力波动,如流水般绵密而强劲,正是那位声名远播的杜衡师兄。
杜衡的容貌生得极是出挑,眉目清隽无双,气质更是出尘脱俗,站在朦胧晨雾中,竟似一幅水墨淡彩的画。
谢令璋望着他侧脸的轮廓,目光渐渐凝住,越看越觉得熟悉,仿佛这张脸曾在某个久远的梦境里反复出现。
记忆深处的尘埃被悄然拂开,多年前金陵城里的喧闹与烟火气骤然清晰。
那是一个夏天,仙鹤楼前的石板路被阳光晒得发烫,来往行人摩肩接踵,一个穿着锦缎衣裳的孩子,一眼就瞥见了他腰间那块刻着谢氏族徽的玉牌,随即果断出手,将他从两个鬼鬼祟祟的人贩手中救下。
那些模糊的眉眼与眼前的杜衡渐渐重合,谢令璋心中微动:原来当年救了自己的杜家小公子,便是如今这位剑道天才师兄。
这段尘封的往事,又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谢韫文为数不多、却刻骨铭心的两次动怒。
头一回动怒,还是在白蔼山。那时他不过三岁多,懵懂无知,连话都说得不甚利索。谢韫文因要紧事务回了方定,连一向陪着他的谢檀,也被他舅舅接去了稷薿。
竹舍里空荡荡的,只有他和谢韫文留下的一个桃木傀儡。
山风穿过竹林的呼啸声,像极了夜里听过的鬼怪故事。
他缩在竹榻角落,越想越怕,竟凭着一点模糊的"去找先生"的念头,跌跌撞撞推开竹门,独自往山下走。
山间的路崎岖难行,他穿着小小的布靴,不知摔了多少跤,衣裤都被荆棘划破,渗出细密的血珠。
饿了就摘些野果充饥,渴了便掬一捧山泉水喝,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两日,竟误打误撞摸到了沅筠湖畔。
湖面上的渔船泛着点点渔火,他循着人声往前走,又迷迷糊糊钻进了繁华的金陵城。
那时的他年幼无知,哪里懂人心险恶。两个穿着花衣的男子笑着递来一根裹着蜜糖的糖人,他便傻乎乎地跟着走了。
男子牵着他往偏僻的小巷里钻,他正舔着甜滋滋的糖人,忽然有人快步上前,一把将他从那人手里拉了出来。抬头望去,正是比他大不了几岁的杜衡。
杜衡手里还提着刚买的点心,却紧紧攥着他的手腕,眼神警惕地盯着那人:"这是方定的人,你也敢碰?"
男子见杜衡衣着华贵,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身边又跟着侍从,知道惹不起,便灰溜溜地走了。
杜衡牵着他到旁边的茶摊坐下,耐心问清他的来历,又让人去给方定传信。
谢韫文得知消息后,星夜兼程赶来金陵,见到他时,一向沉稳的先生竟难得失了态,一把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大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细细安抚着他连日来的惊惧与委屈。
随后,谢韫文又郑重地向杜衡道谢,连说了好几声"多谢小友仗义相助"。
谢令璋那时以为,这事就算过去了。可回到白蔼山的竹舍,谢韫文却关起了房门,第一次沉下了脸。他将谢令璋轻轻按在膝上,语气严肃:"令璋,今日要给你个教训,让你记住,不可再独自乱跑。"
其实哪里算得上真打。谢韫文手里的戒尺落在他身后,力道轻得像羽毛拂过,怕是连拍掉衣服上的灰尘都不够。
可那毕竟是先生头一回对他动手,意义不同。谢令璋本就心里委屈,被这么轻轻一打,顿时扯开嗓子哭了起来,泪珠儿像断了线的珠子,一串串砸在谢韫文的衣摆上。
谢韫文见他真落了泪,顿时什么气都没了。
戒尺被随手放在一旁,他将谢令璋搂进怀里,用从未有过的温声软语哄着,还从袖袋里摸出一颗甜甜的蜜饯,塞进他嘴里:"是先生不好,不该吓着你。以后可不能再乱跑了,知道吗?"
谢令璋含着蜜饯,在谢韫文怀里抽噎着,渐渐困了,就这么靠在他怀里睡了过去。
谢韫文的第二回动怒,还是谢檀初来方定不久的时候。那时谢檀也刚回来不久,他们俩正是对什么都充满好奇、形影不离的年纪。
方定的一个旁支的堂哥成亲,谢韫文带着他们一同前去观礼。
大典的场面热闹非凡,宾客们穿着喜庆的衣裳,手里捧着贺礼,笑着互相道贺。
最让谢令璋好奇的,是新人"拜天地"的仪式。红盖头的新娘子被人扶着,与新郎相对而立,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最后夫妻对拜,周围满是喝彩声。
他看得眼睛发亮,心里痒痒的,总想和哥哥学着玩玩。
回到方定后,谢令璋按捺不住,拉着谢檀的袖子撺掇:"阿檀哥哥,我们也来玩拜天地的游戏好不好?"
谢檀起初是不愿的,微微蹙着眉:"这样怕是不妥,父亲知道了会生气的。"
谢令璋却不依,晃着他的胳膊振振有词:"方定的东西,不就是你的东西吗?你是先生的儿子,是名正言顺的二公子呀。我们只是暂且借来用用,玩完了就原样还回去,保证一点都不损坏。"
他一边说,一边拉着谢檀往库房的方向走。谢檀向来疼他,拗不过他的软磨硬泡,终究还是点了头。
库房里的东西琳琅满目,谢令璋挑挑拣拣,选了些不甚起眼的珠玉首饰,又拿了两件色泽鲜亮的绸缎衣裳。
他给自己戴上珠钗,穿上大红的衣裳,对着铜镜转了个圈,觉得自己漂亮得像只开屏的小孔雀。
可转头看向谢檀,却见谢檀眼神飘忽,一会儿看天上的流云,一会儿看窗外摇曳的竹影,就是不看他。
谢令璋有些不乐意了,走到谢檀身边,扯着他的袖子轻轻摇晃:"哥哥是不是不喜欢我?"谢檀连忙摇头,连声说"喜欢"。
那时的谢令璋正是有些无理取闹的年纪,他摇着谢檀的胳膊不依不饶:"那你看着我的眼睛说。"
谢檀只得缓缓转回目光,与他对视。这一看,谢令璋才恍然大悟——谢檀的耳根悄悄红了,连脖颈都泛着淡淡的粉色,原来不是不喜欢,是害羞了。
谢令璋心里欢喜得不得了,又从柜子里翻出一块质地柔软的红绸,学着大典上新娘子的样子,生疏却认真地盖在头上。
他拉着谢檀的手,在房间里摆了两张椅子当"高堂",像模像样地拜了天地。
拜完天地,谢令璋又想起大典上新娘子忙前忙后,肯定没顾上吃饭。他兴冲冲地跑去后院的园子,想找点好吃的给"新娘子"。
走到角落时,他瞧见几株灌木上结着红彤彤的果子,果子圆润饱满,色泽鲜亮得像宝石,看着就诱人。
他小心翼翼地摘了一把最红最大的,用衣襟兜着,像捧着宝贝似的跑回房间,递到谢檀面前:"阿檀哥哥,你快尝尝,这个果子可好看了,肯定很甜。"
他是真的不知道,那漂亮得过分的果子,竟是有毒的。
谢檀接过果子,看了看,又看了看他期待的眼神,还是拿起两颗,慢慢吃了下去。
没过多久,谢檀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身子晃了晃,竟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房间里顿时乱作一团,丫鬟们慌慌张张地去通报谢韫文,府里的医士也很快赶了过来。
谢韫文赶到时,脸色铁青,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紧盯着躺在床上的谢檀。医士忙前忙后地施针、喂药,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才松了口气:"幸好毒性不算猛烈,救治也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谢令璋站在一旁,看着谢檀苍白的脸,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他心里又怕又悔,若谢檀真有什么三长两短,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事后想起来,那种恐惧与愧疚,就像万箭穿心,让他宁愿替谢檀承受所有痛苦,甚至随谢檀一同去了才好。
事后,谢韫文自然动了家法。在大厅里,谢韫文让他跪在地上,手里拿着戒尺,神色冷峻,周围站着不少旁支的人,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戒尺高高举起,看起来力道十足,可落在他背上时,却轻飘飘的,连疼都不怎么疼。谢令璋心里清楚,谢韫文这是做给周围那些窥探的目光看的,怕有人借着这事,说谢韫文偏袒他这个养子。
过了一天,谢檀终于悠悠醒转。他的脸色还有些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却第一时间就朝床边望去。看到守在旁边、眼睛哭得红肿的谢令璋,谢檀轻轻伸出手,拉住了他的手。
"阿辰,别难过。"谢檀的声音还有些虚弱,却带着安抚的暖意,"其实我接过果子时,就觉得那色泽太过艳丽,恐怕不妥。我阿娘以前说过,越是鲜艳的东西,往往越是有毒。"
谢令璋听了,又急又愧,眼泪掉得更凶了,带着哭腔问:"那你为何还要吃?你明知道可能有毒的......"
谢檀看着他,眼神温软得像初春融化的雪水,清澈而包容,没有一丝责备。他轻轻握紧了谢令璋的手,声音虽轻,却无比认真:"只要能让你开心,就算是毒药,我也愿意尝的。"
此刻,晨雾渐渐散去,杜衡的身影已走到练剑场的尽头,玄色剑袍在晨光中划出一道孤直的弧线,挺拔的背影渐渐远去。
谢令璋望着那道背影,又想起谢檀说这话时的模样带着些许无奈,却又无比坚定,连眼神里都满是纵容。
他不禁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这样一个愿意为他做一切事情、甚至甘饮毒药的傻哥哥,真是一点儿也不像是先生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