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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阳台星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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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四五天,贺随鸥都处于这种令人担忧的状态。他几乎收敛了所有生机,话语变得极其吝啬,对食物也失去了兴趣,大部分时间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而那幅灰暗的玫瑰庄园被一块厚重的帆布严严实实地盖住了,像是在试图掩盖某个不堪的秘密。
岱江似不再试图用逻辑去分析或提供解决方案。他只是默默地调整了自己的行为,将客厅的主灯关闭,只留下几盏光线柔和的壁灯和落地灯,驱散过于刺眼的明亮。
准备着温热易消化的粥品和小菜,放在保温垫上,不去催促,只是确保当贺随鸥需要时,它们就在那里。
或者是在贺随鸥偶尔走出房间,在客厅短暂停留时,岱江似会停留在厨房门口,或坐在客厅远端,确保自己的存在是一种无声的陪伴,而非令人不适的压迫。
他成为了一座沉默的灯塔,在贺随鸥情绪的黑夜里,恒定地散发着微弱却不容忽视的“我在”的信号。
转变发生在一个格外清澈的夜晚,持续多日的阴云终于散尽。岱江似处理完工作,揉着眉心走出房间,发现客厅通往阳台的玻璃门开着一道缝隙,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倚在栏杆旁。
贺随鸥穿着深蓝色的丝绒睡衣,外面随意披了条厚厚的羊毛披肩。夜风拂动他额前的碎发,他的侧脸在星空下显得宁静了许多。最重要的是,空气中那令人不安的腐朽气息已经淡去,重新变回了那种温和但带着些许疲惫的玫瑰暖香。
"要不要出来看看?"贺随鸥没有回头,轻声问道,声音还带着久未说话的沙哑,却不再有之前的死寂,"今晚的星星很亮。"
“好。”他转身拿起沙发上叠放的另一条毛毯,然后才走到阳台,将毛毯递过去。贺随鸥微微一愣,接过低声道了谢,将毛毯裹在了披肩之外。
岱江似在他身边站定。冬夜的寒气立刻包裹了他们,呼出的气息在空气中凝成白雾,又迅速消散在空气中。
“对不起,这几天...”贺随鸥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毯子的流苏,“让你看到那么难堪的样子。”
"不需要道歉。”岱江似的目光落在远方的星空中,“就像天气,有晴有雨。重要的是,现在天晴了。”
简单的比喻,却让贺随鸥紧绷的肩膀松弛了下来,仿佛卸下了一部分沉重的负担。他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空气,胸腔中积郁的浊气似乎也随之呼出少许。
“小时候,我以为只要数清星星,就能掌握世界的规律。就能让一切都变得可控,变得安全。”他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后来,外婆告诉我,有些东西不需要去数,去解剖,去定义。就像星星,就像清风,就像花香…你只需要感受它们存在就好。它们的美貌和意义,在于它们本身,而不在于你是否能完全理解或掌控它们。”
这是贺随鸥第一次主动提起过去。岱江似侧头看他,星光落在那双终于重新泛起微光的桃花眼里,美得惊心动魄。
“那颗是天狼星,”岱江似抬手指向东南方,“冬夜最亮的星。它的光芒需要8.6年才能到达地球。”
“八年多...”贺随鸥喃喃道,“所以我们看到的,其实是它八年前的样子,一段已经过去了很久的辉煌?”
“嗯。就像有些痛苦,发生时很剧烈,但它的影响,可能需要很久才会真正被感受到。”
这句话说得极其含蓄,却精准地触动了什么。贺随鸥的睫毛轻轻颤动,他转过头,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迎上岱江似的目光,那眼神里混杂着探究和恐惧,以及渴望能够被理解的希冀:“你不问我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吗?像一个连自己都控制不了的…怪物?”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其艰难。
岱江似回望着他,深邃的眼眸在星光下显得格外沉静,就像星空一样广袤而包容。“那是你的过去,我并不会去过问。”
“它塑造了你,但它不等于现在的你。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不想说,就没有必要强迫自己剖开伤口。”他微微停顿,补充道,“等到你想要和我倾诉的时候,我会在你的旁边。"
这番话语,比任何热烈的保证或迫切的追问都更有力量。它像一片坚实的怀抱,承接住了贺随鸥所有的不安和摇摆。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却不再令人窒息。城市的灯火在远处连成一片温暖的光海,而他们站在阳台上,像两个暂时靠岸的旅人。
"我只是..."贺随鸥的声音几不可闻,"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像那些过了花期的玫瑰。只剩下…不堪入目的腐败。”
"再完美的玫瑰园,也需要经历四季。"岱江似的语气平静如常,"凋零不是为了终结,是为了下一次盛开积蓄力量,而选择将养分回归根系,为了下一个生长周期,积蓄更加强大的力量。冬天的沉寂,是为了春天更磅礴的盛开。"
他说着拿出一个小巧的保温杯,旋开盖子,递到贺随鸥面前。一股混合着生姜辛辣和红枣甜香的热气氤氲而出,在寒冷的空气中格外诱人。“这是姜茶,你手很凉。
他接过杯子,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一直蔓延到心底。这个笨拙却体贴的举动,让贺随鸥的眼眶微微发热,他急忙低下头,借着氤氲的热气掩饰瞬间湿润的眼角。
“谢谢。”这次的道谢,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内容:为这杯姜茶,为这几日的包容,为这片星空下的理解,也为那些关于积蓄力量的话。
岱江似没有回应,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浩瀚的星空。但他的身影微微向贺随鸥靠近了些,恰到好处地为他挡住了从侧面吹来的寒风。
“小时候,”岱江似开口,目光凝视着星空,“我认为宇宙的规律是唯一可靠的东西。”
他的声音在夜晚中显得格外清晰,贺随鸥侧过头,在微弱的光线下,岱江似的侧脸轮廓显得比平日柔和,但那份刻在骨子里的冷静依旧存在。
“就像星辰的运行,”岱江似继续说着,抬起手指向夜空,“它们的轨迹,它们的变化,甚至它们的诞生与消亡,都可以被观测,被计算。它不同于现在的世界,在经历失控时代后,秩序已经变得极其不稳定。地面上的一切都在分崩离析,唯有天上的秩序亘古不变。”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对秩序的迷恋,贺随鸥却能听出那背后隐藏的一丝…或许是向往,或许是孤独。就像一颗独自运转的星球,虽然遵循着完美的轨道,却永远与其他星星保持着精确的距离,一直孤寂的生活着。
“那个时候我甚至试图用逻辑去推导人际关系的最优解。”岱江似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像是自嘲,“我以为只要预想出足够多的变数,计算足够精确,就能规避所有不必要的麻烦和…痛苦。”
贺随鸥静静地听着,抿了一口杯中的姜茶。辛辣而温暖的感觉从喉咙一路蔓延到胃里,驱散着从四肢百骸渗入的寒意。他没有打断,他知道,这是岱江似罕见的主动剖白内心的时刻。
“后来,”岱江似的话锋微微一转,语气里那丝微弱的、类似于向往的东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刻的清醒,“在长大的过程中,我发现人类所做的事情只要能触及利益,便会毫无下限。”
他顿了顿,呼出的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浓白的雾,久久不散。
“在旧时代,自由与秩序携手并进,但依旧存在着弊端。而在如今,秩序已经位于前列,但人类为了口中所想要的自由,不惜做出无数件违反了条例的事情。这些人不过只是想要拥有更多的金钱和权利罢了。”他的声音低沉下去,“人类对于自由和秩序的界限探索一直都在进行着,只不过很多已经要迷失自我了。”
这时,贺随鸥轻轻放下手中的杯子,目光也投向那片缀满星光的夜幕。“但星辰从不因人类的迷失而改变轨迹。”他的声音很轻,却像夜风一样穿透寂静,“你的秩序如同恒星,恒定地散发着光芒。而我的自由,或许就像那些偶尔划破夜空的流星。看似脱离了轨道,却依然遵循着宇宙的法则。”
岱江似微微怔住,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将自由与秩序如此比喻。他看见贺随鸥的眼中倒映着星光,那光芒既不冰冷,也不遥远,而是带着某种温暖的坚定。
“就像情绪与理智,”贺随鸥继续道,目光仍停留在星空深处,“它们从来不是对立的存在。你的理智如同星座,以严谨的图案连接星辰;而我的情绪,不过是星光在穿过大气时那一瞬间的闪烁,正是这闪烁,让冰冷的宇宙有了温度。”
夜风拂过,带来远方的气息。岱江似沉默良久,终于轻声开口:“所以,我们都在同一片星空下。”
“是的,”贺随鸥微笑,“以不同的方式,遵循着同一套宇宙的韵律。就像冬季总会让位给春季,你的秩序为我的自由提供了存在的根基,而我的自由,或许也能让你的秩序变得更加生动。”
两人就这样,在寒冷的冬夜里,裹着同一条毯子,分享着沉默,分享着星空,分享着杯中残余的最后一点暖意。雪松与玫瑰的气息在毯子形成的狭小空间里紧密交融,与姜茶和星辰混合成一种独特而难忘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