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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寒刃折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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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国的冬夜,寒月如钩。
正阳殿外积雪覆地,琉璃世界一片素白,万籁俱寂。忽然,一抹孤影独立于风雪之中,血红色的狐狸毛斗篷迎风翻飞,像一滴灼热的血,又似一团不灭的焰,骤然泼洒在这冰封画卷的最中心,比这红衣更刺目的,是覆在她脸上的半张黄金面具。面具雕成精致的狐首模样,眼尾上挑,镶嵌着两枚墨色琉璃,在月色下泛着幽冷的光,将她的真容彻底隐去。
“父王——!”
她几乎是跌跪在大殿之上,玉冠坠地,发出一声脆响,如碎掉的不仅是礼制,更是她过往全部的骄傲。
“北国的风,从不会向南吹!儿臣宁愿做朔风中战死的鹰,也绝不做那暖笼里乞怜的雀!”她扬起头,任由泪水划过倔强的下颌,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求父王——收回成命!”
殿门轻响,一缕熟悉的暖香悄然弥漫。母后并未看她,只是走到她身侧,与她一同望向那扇囚禁了她十六年天空的窗。
“阿晴,”母亲的指尖温柔地梳理着她散乱的鬓发,声音却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冷硬,“看看你窗外的梅树。它之所以能在这苦寒之地绽放,不是因为它足够倔强,而是因为它懂得弯曲枝干,顺应风雪。”
她抬起眼,泪眼模糊中,只见母后眼底是深不见底的痛楚与了然。
“活下去,比死需要更大的勇气。你是北国的公主,这是你与生俱来的战场。”
一双温暖的手轻轻落在她颤抖的肩上。母后没有看她,目光投向苍茫的风雪,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母后年轻时,也曾亲手折断自己的弓箭,藏起猎装,学着穿上这身凤袍。”那双手按得用力了些,仿佛在传递某种力量。
“阿晴,北国的女儿,可以碎,但不能弯。即便要去和亲,你的骨血里,刻着的依然是北境的风骨。”
“可是母后!”她猛地抬起头,泪水如断线的珠子,却带着灼人的温度,“阿姐……阿姐她当年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被你们送上那和亲的鸾驾!可南国送回来的是什么?是一具冷冰冰的、面目全非的尸身!”
她的声音撕裂了大殿的沉寂,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血泪的控诉。
“南国豺狼之性,何曾有过半分诚意?他们践踏的是北国的尊严,碾碎的是姐姐的性命!母后,您难道……您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再失去一个女儿吗?”
她缓缓起身,凤袍逶迤,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地面上,声音里听不出半分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正因你姐姐的尸骨未寒,你才更需前去。”
“身为北国公主,你的命,你的血,你的泪,从你出生那刻起,就不再属于你自己。你身后是北境的万里疆土,是数万万的子民。你可以死,但不能只为你自己而死。和亲的圣旨,不是父王与我的意愿,那是你的天命,是北国公主必须踏上的征途。”
她不再看女儿惨白的脸,决然转身,对着殿外沉声下令,那声音如同金石坠地,斩断所有温情:
“来人——送公主回宫梳妆。明日吉时,启程南国!”
“母后!”
这一声呼唤,不再是愤怒的质问,而是褪去了所有公主的威仪,变回了一个女孩在坠入深渊前,向母亲伸出的、最后的求救之手。她跪行几步,攥住了母亲凤袍的衣角,那力道,几乎要绞断指节。
母后的脚步顿住了。她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过脸,光影在她脸上切割出坚硬的线条。良久,她才极轻、极缓地开口,那声音低得只有她们二人能听见,却像一把最锋利的冰刃,精准地刺入心脏:
“阿晴,记住……北国的风,永远不会向南吹。但被风吹散的种子,落在哪里,就要在哪里……扎下带血的根。”
内侍的手刚要触碰到她的手臂,她猛地一颤。
“放开我,我自己走!”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碎冰般的凛冽,瞬间冻住了所有人的动作。她缓缓站直了身躯,如同在风雪中重新扎根的寒梅,一点点拂去膝上的尘埃,也拂去了最后一丝软弱。
她抬起下颌,目光越过那高高在上的母后,直视前方,红唇勾起一抹冰封的笑。
“——儿臣,慕容晴,遵命。”
每一个字,都像是在金砖上敲下一枚带血的钉。说罢,她骤然转身,那身血红色的斗篷划开一道绝绝的弧线,头也不回地踏出殿门。
慕容晴回到了青山阁,沉重的殿门在她身后“吱呀”一声合拢,将外界的一切喧嚣与窥探彻底隔绝。她无力地倚靠在门扉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寝殿内烛火昏黄,映照着妆台上那支孤零零的白玉梅花簪——那是阿姐慕容雪及笄时,她亲手为阿姐戴上的。视线触及遗物的瞬间,强装的坚墙轰然倒塌。
她闭上眼,阿姐那张总是带着天真温暖笑意的脸庞,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笑容,曾是她在这冰冷宫殿中,唯一的暖源。
思绪,猛地被拽回那个寒风凛冽的清晨。
仪仗煊赫,旌旗招展,送嫁的队伍盛大而肃穆。可再盛大的场面,也掩不住离别的悲凉。
慕容雪一身大红嫁衣,站在华贵的銮驾前,美得惊心动魄,却也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她紧紧握着慕容晴冰凉的手,那双总是含笑的明眸里,盛满了化不开的忧伤与不舍。
“阿晴,”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一刻,“此去南国,山高水长,不知……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我的小阿晴了。”
她努力想挤出一个让妹妹安心的笑容,唇角弯起,眼底的水光却更盛了。她将慕容晴的手握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气和祝福都传递过去。
“答应姐姐,往后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天冷了记得加衣,按时用膳。”她细细叮嘱着,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温柔的牵挂,“在父皇母后面前,也要收敛些性子,不可再莽撞顶撞了。以后……姐姐不能再护着你了。”
最后一句,她的声音已然哽咽。她迅速抬手,用指尖极快地拭去眼角的泪,随即从自己腕上,褪下一串温润的青玉手串,不容拒绝地套在了慕容晴的手腕上。
“戴着它,就像姐姐一直陪在你身边一样。”
送亲的礼官高声唱和:“吉时已到——请公主登驾!”
慕容雪最后深深地看了妹妹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她决然转身,大红嫁衣的裙摆曳过冰冷的雪地,再未回头。
而那时年少的慕容晴,只能死死攥着那串带着姐姐体温的手串,眼睁睁看着那载着她至亲之人的鸾驾,在漫天风雪中,渐行渐远,最终彻底消失在视野的尽头,也从此,消失在了她的生命里。
此间岁月,北国的风已带了凛冽的寒意。慕容晴独坐在窗边,望着南方的天际,终是铺开了素笺。墨迹洇开,字字句句皆是小心翼翼的探问——姐姐,南国水土可还相宜?那些南国人,待你可还温厚?一纸书信,载着少女无尽的牵挂,飞向了那片陌生的国度。
回信来得不慢,却薄得令人心慌。展开来看,只有那四个疏离的字,仿佛带着南国烟雨般的淡漠:
「一切安好,莫念。」
慕容晴捏着信纸,指尖冰凉。姐姐,你真的好吗?那纸背之后,是否藏着你未曾诉说的隐忍与血泪?这疑问沉甸甸地坠在心底,成了化不开的隐忧。
直到那一日,南国的车队再次踏入北国疆土。没有预想中的仪仗,只有一副沉默的棺椁。当那棺盖缓缓开启,慕容晴只觉得天地都在顷刻间崩塌了。那是她的姐姐慕容雪,却又不再是了。曾经明艳如牡丹的容颜枯槁如灰,那华服之下,竟寻不出一寸完好的肌肤,青紫交错,旧伤叠着新痕。
她不敢去想,姐姐在那雕梁画栋的南国深宫里,究竟经历了怎样炼狱般的日夜。那封“一切安好”,是用怎样的血泪写就的谎言。
太子慕容风闻讯赶来,只看了一眼,目眦尽裂。积压的国仇家恨,在这一刻冲垮了理智的堤坝。他想起昔日送嫁时妹妹强颜欢笑的模样,想起南国使臣倨傲的嘴角,更想起此刻棺椁中这具支离破碎的躯体。
“南国辱我皇族至此,此仇不共戴天!”他拔剑指向南方,声如雷霆,全然不顾父皇母后的阻拦与朝臣关于国力悬殊的劝谏。国威、尊严、胞妹之殇,已无退路。北国的战鼓,带着悲壮的决绝,擂响了。
铁骑如洪流般南下,却在南国的边境,撞上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壁垒——南国战神,江寂渊。
他立于阵前,玄甲墨袍,身姿如岳。面对慕容风倾注了所有悲愤的攻势,江寂渊的眼神静如深潭。剑出,若惊鸿照影,又似九天雷霆,精准而冷酷。不过三十回合,慕容风的剑被挑飞,银枪的尖锋已点在他的喉间。
败了。
北国的热血与悲壮,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战败的屈辱,比冬日的寒风更刺骨。南国的国书随之而至,措辞优雅,字字却如刀似剑:欲息兵戈,需再续南北之好。
金銮殿上,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落到了那个一身缟素的少女身上——慕容晴。
她缓缓抬起头,脸上已无泪痕。她走过兄长颓然的身影,走到大殿中央,迎着那些或怜悯或无奈的眼神,圣旨下:
“北国公主,慕容晴,品行端庄,礼仪有矩,为再续南北之好,即日和亲南国”
这道圣旨,断送了她所有的年华与幻想。
风起了,吹动她素白的衣袂,像一只注定无法飞过沧海的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