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叙事》墨止澜歌

2、尘封的箴言

　　墨先生的“居所”，并非聆月想象中的学者书房，而是一座更深、更暗的地下避难所。

　　入口藏在图书馆主殿后方，一块看似与墙壁无异的巨大浮雕之后。墨先生的手指在浮雕某个不起眼的纹路上按了几下，伴随着石块摩擦的沉闷声响，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悄然滑开，一股混合着陈旧书卷、草药和地下潮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通道向下，是人工开凿的粗糙石阶，狭窄而陡峭。墨先生从怀里摸出一根似乎早已准备好的、顶端缠绕着浸油布条的简易火把，用随身的火石点燃。跳跃的火光驱散了绝对的黑暗，却在凹凸不平的墙壁上投下摇曳扭曲的巨大阴影，仿佛有无数双手在舞动。

　　聆月紧跟在后，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老人方才那不容置疑的力道。她沉默地走着，脑海中依旧翻腾着刚才的惊心动魄——星图仪中奔涌的文明悲歌，石梁崩塌的轰鸣，以及墨先生掌心前那层拒绝现实的微光。

　　那到底是什么力量？浮光？共鸣者？遗忘之潮……这些词语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思绪里。

　　石阶的尽头，空间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不算太大的圆形石室，穹顶很高，中央有一口早已干涸的石井。最引人注目的是四周墙壁——并非岩石，而是从地面堆叠到穹顶的、密密麻麻的书架。上面塞满了各种材质的载体：残破的羊皮卷、用丝线串起的骨片、雕刻着未知符号的金属板，甚至还有几块闪烁着微弱磷光的奇异水晶。时间的尘埃在这里沉积得如此之厚，连空气都仿佛有了重量。

　　这里不像书房，更像是一座坟墓——一座埋葬了无数失落知识的坟墓。

　　墨先生将火把插在墙角的金属支架上，步履有些蹒跚地走到石室中央，在一张简陋的石桌旁坐下，微微喘息着。强行使用那种力量，显然对他衰老的身体是极大的负担。

　　“坐。”他指了指对面的石墩，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沙哑，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聆月依言坐下，双手放在冰冷的石桌上，指尖仍在微微发抖。她看着墨先生，有无数问题梗在喉头，却不知从何问起。

　　墨先生没有看她，浑浊的目光扫过周围无尽的藏书，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像在吟诵某种古老的悼词：

　　“孩子，你以为历史是什么？是史书上冰冷的年份和帝王将相的名字？是遗迹里这些破碎的瓦砾和雕像？”

　　他自问自答，摇了摇头。

　　“不。那些只是尘埃，是文明燃烧后留下的灰烬。”

　　他抬起手，指向四周。“真正的历史，是浮光。是创造那些雕像时的虔诚与希望，是建造那座星辰文明时的骄傲与梦想，是爱，是恨，是喜悦，是恐惧……是所有生灵情感与记忆的集合，是文明本身的灵魂。”

　　“它通常流淌在时空之外，我们无法触及。但在某些特定的地点，借助某些媒介——比如那尊星图仪，或者……”他顿了顿，目光终于落在聆月身上，“……或者像你这样的‘共鸣者’，它便能被感知，甚至被阅读。”

　　“共鸣者……”聆月喃喃重复着这个词汇。

　　“嗯。”墨先生微微颔首，“极少数天生灵魂便能与‘浮光’共振的人。你能通过触摸古物看到过去的片段，那不是幻象，聆月，那是你无意识中连接到了附着在物品上的‘浮光’碎片。你是历史的聆听者，是记忆的载体。”

　　这个解释，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她生命中许多困惑的锁。从小她就对那些古老的物件有着超乎常人的感应，她以为那只是过于丰富的想象力，原来……

　　“那……‘遗忘之潮’呢？”她问出了最让她恐惧的那个词。那阵带着空无寒意的风，仿佛还在她颈后吹拂。

　　墨先生的脸色瞬间凝重如铁。

　　“那是周期性的……‘清洗’。”他声音干涩，“无人知晓它从何而来，因何而起。它像涨潮一样定期出现，抹除文明的痕迹，扭曲历史，清洗所有生灵的相关记忆。当潮汐退去，世界仿佛被重置，幸存者们只能在废墟上重新开始，甚至不记得自己曾经拥有过什么。”

　　他伸手指向周围的书架，眼神悲凉。“我，以及我的前辈们，世代守护在这里。我们自称‘守夜人’。我们的职责，便是在‘潮汐’的间隙，尽可能多地收集、保存这些文明的‘浮光’碎片，记录下被遗忘的真相，等待……等待一个可能永远也不会出现的转机。”

　　“而‘无面者’……”提到这个名字时，石室内的火光似乎都黯淡了一瞬，“他是‘遗忘之潮’的使者，或者说，是上一个文明周期中，像我们一样的‘守夜人’。他在上一次潮汐中失去了所有，陷入了彻底的绝望。他认为记忆是痛苦的根源，历史的轮回只是无尽的错误，唯有彻底的遗忘，才能获得永恒的安宁。他现在所做的，就是加速并确保每一次‘遗忘之潮’的彻底完成。”

　　聆月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一个因守护而绝望，因深爱而选择毁灭的……同行者。这比一个纯粹的恶魔，更让人感到无力与悲哀。

　　“他……能操控记忆？”她想起那阵风中令人心悸的遗忘感。

　　“他更像是‘遗忘’概念的化身。他能放大生灵内心的虚无，能扭曲历史的痕迹，能让你最珍视的记忆变得模糊、乃至消失。”墨先生深深地看着聆月，眼神复杂，“而你，聆月，你是前所未有的‘共鸣者’。你的天赋……太强了。在‘无面者’和‘潮汐’的感知里，你就像黑暗中最耀眼的那团火。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在你完全成长起来之前，将你……熄灭。”

　　真相如同沉重的铅块，一层层压上聆月的心头。她不仅仅是一个修复师，她是一份责任，一个靶子，一个可能关系到文明存续的……火种。

　　“所以，墨先生，”她抬起头，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清晰，“您之前说的‘初始之火’，是打破这轮回的唯一希望？”

　　墨先生点了点头，又缓缓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

　　“传说中，‘初始之火’是所有‘浮光’的源头，蕴含着最初也是最纯粹的记忆与文明之力。它或许拥有对抗‘潮汐’的力量。但它在哪里，是什么形态，是否真的存在……都只是模糊的传说。”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好一会儿才平复，脸色更加灰败。

　　“我的时间不多了，聆月。刚才为了抵挡那波冲击，我本就所剩无几的力量已经……‘无面者’很快就会找到这里。”

　　他挣扎着从石桌下取出一个看起来年代极为久远的、用某种暗色木材雕刻的小匣子，推到聆月面前。匣子上没有任何锁孔，只有一些流动的、仿佛会自行变化的云纹。

　　“这是我所能给你的最后指引。这里面存放的，不是具体的路线图，而是一把‘钥匙’……或者说，一个‘路标’。当你靠近与‘初始之火’相关的线索时，它或许会给你提示。如何打开它，需要你用‘心’去感受，用你的‘浮光’去共鸣。”

　　聆月接过木匣，入手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无数岁月的重量。

　　“孩子，”墨先生的声音变得无比苍老而温柔，带着诀别的意味，“历史不应只是少数人守护的秘密，它应该属于所有‘尘埃’。但在此之前，需要有人去找到那团火，去点亮这条路。这条路会无比艰难，你会目睹更多的消亡，承载更多的悲伤，你会怀疑这一切是否值得……”

　　他的话语未落，整个石室突然轻微但清晰地震动了一下！

　　头顶有细小的沙石簌簌落下。插在墙上的火把火焰猛地摇曳，明灭不定。

　　一股熟悉的、带着空无寒意的风，不知从何处渗了进来，吹得人汗毛倒竖。

　　墨先生脸色骤变，猛地站起身，将聆月拉向通往另一个方向的、更隐蔽的出口。

　　“他来了！走！记住，往东，穿过‘叹息之谷’，去寻找‘回声之厅’的遗迹！不要回头！”

　　在被迫钻入那黑暗通道的前一刻，聆月回头。

　　她看到墨先生枯瘦的身影重新挺直，挡在通道入口前，面对那无形的、渗透而来的遗忘之风。他手中没有武器，只有那枚曾点燃火把的火石，被他紧紧攥在掌心。

　　下一刻，黑暗吞没了她的视线。

　　只有那只古老的木匣，被她死死抱在怀里，紧贴着她的心脏，传来一丝微弱的、仿佛源自亘古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