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神录》冷冷雨

11、第3章：玄冰下的私账与失落的日御

　　找到了记载“十日历”的黑色玉圭，如同在黑暗的迷宫中点燃了一盏微弱的灯。林问心知道，这仅仅是开始。要理解这本被遗忘的“私账”如何运作，尤其是其中提到的冬神玄冥与春神句芒“二气交泰”的关键，她必须找到那位掌管寒冬与终结的神明。

　　（一）寻访冬神
　　句芒对于林问心想去找玄冥，表现得有些犹豫。
　　“玄冥那家伙……”他挠了挠他那头仿佛永远充满活力的青色短发，“跟我不太一样。我这儿是有点有气无力，他那边……是彻底死寂。自从那套新历法推行，强调四季分明、各司其职后，他待在‘雪霰苑’的时间越来越长，几乎足不出户，脾气也跟那万载玄冰似的，又冷又硬。我去找他，十次有八次吃闭门羹。”
　　“但‘十日历’上明确提到，冬春之交，需要您二位气息交感，方能引动地脉复苏。”林问心坚持道，“或许，玄冥大神也正受困于类似的束缚，只是表现方式不同？”
　　句芒叹了口气：“或许吧。他那边的‘冬日职责清单’，估计比我这边还刻板。罢了，我写个引荐符信给你，至于他见不见你，就看你的造化了。记住，那地方冷得很，你这小身板，多穿点……哦，你有仙衣了，那应该能扛住。”

　　雪霰苑位于天庭的极北之地，与春熙苑的温暖生机截然相反。这里天空是永恒的铅灰色，鹅毛般的雪花无声飘落，覆盖着一切。没有繁花，没有绿意，只有无垠的雪原、巍峨的冰川，以及空气中凛冽纯净、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意。连光线在这里都显得格外吝啬，一切都沉浸在一种深沉的、仿佛连时间都已凝固的静谧之中。
　　苑门是由两根巨大的冰晶棱柱天然形成，散发着幽幽蓝光。林问心出示了句芒的符信，守门的是一对沉默的雪枭，它们琥珀色的眼珠打量了她片刻，无声地让开了道路。
　　苑内更是将冬日的极致展现出来。寒风如刀，却奇异地不带一丝污浊，只有纯粹的冷。一些冰晶凝聚成的精灵在雪地上滑行，留下淡淡的痕印，它们好奇地围着林问心这个陌生的、带着生人气息的访客转圈，却不发出任何声音。
　　在一条冻结的、冰层下仿佛有星光流淌的河畔，林问心找到了冬神玄冥。

　　他并非句芒那样外显的年轻与活力，而是一种沉淀了无数岁月、与严寒融为一体的古老气质。他身着玄黑色镶银边的宽大袍服，袍角绣着冰晶雪花与沉睡的万物图腾。墨色的长发如同冬夜瀑布般披散，几缕垂落在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旁。他闭目端坐在一块巨大的、光滑如镜的寒玉上，身形挺拔却透着一种深深的孤寂与倦怠。周身弥漫着令人心悸的寒冷神力，但这寒冷，并非攻击性，更像是一种绝对的静止与守护。
　　在他身旁，同样悬浮着一本光影书卷，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关于冰雪覆盖、寒风强度、万物藏伏的指标，大部分区域都显示着“正常”或“已完成”，透着一种机械执行的冰冷效率。
　　林问心的到来，似乎惊醒了他。他缓缓睁开眼，那双眸子竟是罕见的银白色，如同雪地反射的月光，清澈、冰冷，仿佛能看透人心最深处的隐秘。
　　“句芒引荐的？”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冰雪撞击般的质感，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琅嬛阁的校对仙吏？何事？”
　　他的直接与冰冷让林问心微微一凛。她稳住心神，行礼后，将发现“十日历”以及其中关于冬春二气交泰的记载简要说明，并表达了希望能了解上古时期二神如何配合，以应对当前布春困境的来意。
　　玄冥静静地听着，银白色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波澜，直到林问心提到“十日历”和“二气交泰于渊”，他的指尖颤动了一下。
　　“十日历……”他重复着这个古老的词，语气里终于有了一丝极淡的、类似追忆的涟漪，“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冬并非仅仅是终结，更是孕育。春也并非仅仅是开始，更是承接。”
　　他目光扫过身旁那本冰冷的光影书卷，语气带着一丝嘲讽：“如今，冬只需按时降雪、刮风、让万物沉睡，便是尽职。春只需按时解冻、降雨、让万物发芽，便是尽责。简单，高效，如同打磨玉简，一道工序接着一道。”
　　“但春天……不该是这样的。”林问心轻声说，将句芒的困境和春熙苑的疲软描述了一遍。
　　玄冥沉默了片刻，缓缓道：“他的困境，我略有感知。但那并非我职责范围。我的‘账本’清晰无误，皆按律令完成。至于上古旧事……早已不合时宜。你回去吧。”
　　他下了逐客令，重新闭上双眼，仿佛与周围的冰雪彻底融为一体，拒绝再交流。
　　林问心知道，玄冥并非不关心，而是有着更深的顾虑，或者……伤痛？他那句“冬并非仅仅是终结，更是孕育”透露的信息，与“十日历”的记载不谋而合，说明他内心深处并未完全认同现行的僵化体系。但他似乎将自己冰封了起来，不愿触碰过去。

　　（二）琅嬛阁的深入挖掘
　　首次寻访玄冥无功而返，林问心并未气馁。玄冥的态度反而印证了“十日历”记载的真实性，也让她意识到，要打破僵局，需要更坚实的证据来揭示上古历法的优越性，以及现行体系可能存在的缺陷。
　　她将主要精力放回了琅嬛阁，决心对“十日历”进行更深入的研究。
　　精卫再次提供了关键帮助。她带着林问心，来到了琅嬛阁地下深处，一个连司簿都很少踏足的、被称为“遗忘之窟”的地方。这里存放着大量未被官方收录、或被视为“异端”、“无用”、“过于古老”的文献，是历代琅嬛阁主事者不忍销毁，又无法纳入正轨的收藏。
　　窟内光线昏暗，只有一些自行发光的苔藓和休眠的萤石提供微光。空气里弥漫着陈腐的纸张、霉变的兽皮和冰冷岩石的气息。
　　“这里的东西，很杂，很乱，”精卫的声音在空旷的石窟中带着回响，“但也可能，藏着最真实的碎片。”
　　在精卫的指引和林问心自己的不懈搜寻下，关于“十日历”的拼图逐渐完善。她找到了更多来自不同地域、不同部落的残片，相互印证，勾勒出这套古老历法的大致轮廓：
　　它确实以“十日”为一个循环周期，但这“十日”更像是一种状态标记，与物候、星象（尤其关注一些特定星辰，如北斗杓柄的指向、大火星的昏见晨伏）、地气升降紧密相连。它没有精确到某日必须做某事的硬性规定，而是给出一个“窗口期”和判断标准，强调神明与凡人共同观察、感应自然，适时而动。
　　更重要的是，她在几片几乎要碎裂的、刻画在巨大兽骨上的古老星图中，发现了“十日历”与一位早已在官方记载中模糊不清的古老大神——日御羲和——的密切关联。
　　星图显示，羲和并非后来神话中简化的“太阳女神”，而是掌管整个太阳运行节奏、调节日照长短与强度的至高存在，某种意义上，是时间的丈量者之一。“十日历”的运行，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对羲和驱动日辇（太阳）轨迹的观测与感应！

　　（三）羲和之谜与荧惑之疑
　　“日御羲和……”林问心喃喃自语，这个名字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悸动。在现行天庭体系里，太阳的运行归“太阳星君”管理，强调的是稳定与规律，早已没了羲和的位置。这位古老的女神去了哪里？
　　她试图在官方典籍中寻找答案，但关于羲和的记载要么语焉不详，要么就被归入“上古传说”，暗示其权能已被更先进、更稳定的“太阳星君体系”所取代。
　　就在她苦苦思索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出现了。
　　一日，她在整理一批刚从下界某处古老洞天福地收缴上来的、未经分类的杂卷时，遇到了一位来自“历法考证司”的老仙官前来调阅资料。这位老仙官头发胡子皆白，一副学究模样，对林问心这个能待在琅嬛阁深处的凡人仙吏颇为好奇，多聊了几句。
　　谈及上古天象记载时，林问心顺势提出了自己之前对《天帝纪》中“荧惑守心”记载的疑问：“前辈，晚辈曾见记载，‘帝心一念，荧惑退避’，总觉得如此叙述，似乎略去了星辰运行本身应有的因果律，不知上古之时，对此类天象可有不同见解？”
　　老仙官闻言道：“小姑娘倒是心细。哼，如今的记载，自然是能简则简，能隐则隐。上古观星，岂是那般儿戏？荧惑之行，关乎杀伐积怨，需得慎重调和，哪有‘一念退避’那么简单？不过是……”他忽然意识到失言，猛地住口，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干咳两声，“咳咳，老夫妄言了，妄言了。这些陈年旧事，不提也罢，不提也罢！”说完，抱着几卷资料匆匆离去。
　　老仙官虽未明说，但那未尽之语和仓皇神态，无疑印证了林问心当初的质疑——《天帝纪》的记载确实存在刻意简化和美化，隐藏了某些不为人知的、可能涉及复杂仪式或代价的真相。这让她对官方叙事的可靠性，产生了更深的怀疑。连“荧惑守心”这等重要天象都能如此处理，那么关于历法变革、古神隐退的记载，其真实性又有几分？

　　（四）同事的反应与文昌君的棋局
　　林问心整日埋首于“遗忘之窟”和故纸堆中，自然也引起了琅嬛阁同事们的注意。
　　云墨看着她日益深厚的“考古”功底，调侃道：“林问心，你再这么挖下去，都快成咱们琅嬛阁的‘地下工作者’了！怎么样，找到帮句芒春天‘作弊’的法子没？”
　　林问心只是笑笑：“还在找‘乐谱’的原始版本。”
　　明月仙子则细心地帮她整理了一些关于上古星官别名的笔记，柔声道：“林姑娘，这些或许有用。”
　　连严肃的司簿，在看到她提交的关于调阅“遗忘之窟”文献的正式申请（经玄伯批准）后，也只是板着脸提醒了一句：“注意文献保存，按时归还。”
　　而精卫，则是她最沉默也最坚定的支持者。每当林问心有所发现，或遇到瓶颈时，精卫总会适时地出现，那无声的陪伴胜过千言万语。
　　这一切，自然也落在了远在文华宫的两位文昌星君眼中。
　　水镜之中，映出林问心在昏暗石窟中潜心研读的身影。
　　“此女心性之坚韧，求知之恳切，实属罕见。”司命星君抚须赞叹，“竟真的被她找到了‘十日历’的线索，还触及了羲和之事。”
　　司中星君目光锐利，关注点却不同：“她询问‘荧惑守心’之事，已引起些许波澜。历法考证司那老家伙，差点说漏嘴。她这般追根究底，迟早会触碰到那些被刻意尘封的角落。”
　　“兄长担心了？”
　　“非是担心，而是期待。”司中星君指尖凝聚一枚棋子，乃是《谏太宗十思疏》，带着警醒与力量，“天庭这盘棋，沉寂太久了。需要她这样的‘愣头青’，去搅动一番。青帝太昊……呵，那位陛下，自神系整合后，便居于深宫，看似不理世事，但此次发声，未必不是一种试探。五方天帝的时代虽远，其底蕴犹在。帝俊、羲和、常羲……这些名字，并非彻底消失，只是被纳入了新的叙事框架之下。若这框架本身出现问题，那些古老的存在，是否会重新显现其影响力？”
　　“看来，这‘春神的两本账’，牵扯的，远不止一个春天啊。”司命星君意味深长地说。

　　（五）失落的日御与历法变革的真相
　　随着研究的深入，结合精卫偶尔提供的、关于上古神系斗争的碎片信息，林问心逐渐拼凑出一个令人心惊的猜测：
　　古之时，以帝俊为最高天帝，其妻羲和生十日、常羲生十二月，构成了一个充满生命活力与相对自由度的神系与时间体系（“十日历”可能与此密切相关）。但后来，以黄帝、颛顼为代表的新神系崛起，为确立绝对权威与秩序，推行“绝天地通”，其中重要一环，便是建立一套完全由中央神权掌控的、标准化的历法体系（如后来的“二十四节气历”）。
　　这必然触及了旧有时间掌管者羲和的核心权柄。冲突可想而知。结果，很可能是羲和被剥夺了权能，或被囚禁，或被边缘化，其驱动的“十日”体系随之被废除，取而代之的是更易于管理、更强调神权中心地位的新历法。而作为旧体系重要组成部分的、依赖自然感应的“十日历”，自然也被打入冷宫。
　　这场变革，不仅仅是历法的更改，更是神权与世界观的根本性转移。它使得四季运行、万物生发，从一种充满动态交互的、带有一定自主性的自然过程，变成了一套完全由天庭律令驱动、可预测、可控制的“程序”。句芒、玄冥这样的自然神，从与天地共鸣的引导者，变成了执行固定指令的操作员。这，或许就是他们感到“束缚”和“乏力”的深层原因！
　　玄冥的自我冰封，是否也与这场挫败有关？他守护的“孕育”之冬，在新的体系下，只剩下“终结”的标签。

　　（六）线索指引，雨师将现
　　理清了这条线索，林问心感到豁然开朗，但也压力倍增。她面对的，不仅仅是帮助句芒恢复布春能力，更是要触碰一段被刻意掩盖的天庭历史，挑战现行秩序的根基。
　　“十日历”指明了方向，但具体如何让句芒在现行框架下重新建立与自然本源的连接？如何打破那层无形的“规则束缚”？这需要更具体的、可操作的方法。
　　她想起“十日历”中，除了观测星象（羲和驱动日辇的轨迹已难依赖），还特别强调了“地气”和“天雨”的感应。地气的升降，关乎万物根系苏醒；适时适量的天雨，则是唤醒生机的重要媒介。
　　而掌管降雨的，除了四海龙王体系外，似乎还有一位更古老、更贴近自然本源之“雨”的神祇……
　　她在一些关于上古气象的残篇中，多次看到一个名字——毕星。这并非一颗星，而是一位被称为“雨师”的古神，据说他能感应天地间的生机需求，降下真正“应时”、“应地”、“应物”的甘霖，而非仅仅完成降雨指标的“程序化降水”。
　　有记载提到，这位雨师因坚持降下“不合时令”却拯救生灵的雨水而被天庭责罚，贬至某处“思过林”。
　　“感应天地生机……应时甘霖……”林问心默念着。这与“十日历”的精神何其相似！这位被边缘化的雨师毕星，或许正是理解并实践那本“私账”的关键人物之一！找到他，或许就能找到帮助句芒冲破束缚的具体方法，也能更深入地了解，在现行僵化体系下，那些依然坚持着古老自然律的神明，是如何生存与抗争的。
　　她的下一个目标，已然清晰：寻找雨师毕星。

　　林问心将今日的发现与思绪仔细整理，录入随影笺后，方才离开那令人压抑又振奋的“遗忘之窟”。当她回到位于琅嬛阁西侧的涵元舍时，悬浮于穹顶的光球已转为柔和的暖黄色，标志着天庭的“休息时段”来临。
　　涵元舍内依旧宁静，云巢散发着令人安心的微光。她走到舍内一侧，那里并非凡间的窗户，而是一面巨大的、由流动水精构成的“观景幕”。水幕并非透明，却能实时映照出天庭各处的特定景观，可由居住者心神选择切换。此刻，水幕上呈现的是琅嬛阁外庭院的一角，几株仙植在柔和光线下舒展着枝叶。
　　就在她准备凝神静思时，水幕上的景象忽然泛起了层层涟漪，仿佛有无形的雨滴落在其上，同时，一阵极其细微、如同珠落玉盘的清脆声响，透过水幕和舍内微弱的隔音结界，隐隐传入耳中。
　　“嗯？”林问心微微诧异。天庭并无凡间意义上的风雨，这声响和景象是？
　　她凝神感知，发现那并非真正的雨水，而是一种视觉和听觉上的模拟效果。是掌管天庭环境营造的仙吏，在定时“喷洒”一种名为“清灵仙霖”的雾气。这仙霖由天河之水与晨曦之光提炼而成，带着淡淡的、仿佛初雨后泥土与草木混合的清新气息（这气息实为多种仙草灵根散发出的生机之韵），用以滋养天庭的仙植，同时也能为仙家宫苑增添几分意趣，避免永恒光明下的单调。其喷洒的时间、范围和“雨势”大小，自然也有一套精细的规程。
　　“连这‘雨’，也是按日程表来的么？”林问心看着水幕上那规律而美丽的涟漪，心中暗想。这精心设计、分毫不差的“雨”，与“十日历”中描述的、感应天地气息而生的、充满不确定性与生命张力的自然之雨，是多么不同啊。
　　她深吸一口那带着“仙霖”过后特有清新气息的空气（这实则是仙霖激活了周围仙植更旺盛的生机所散发出的灵韵），感觉一条更加曲折却也更加接近真相的道路，在这片被精密规划的天庭之“雨”中，缓缓显现。春天与冬天的秘密，或许需要找到那真正能“感应”而非“执行”的甘霖，才能真正破土而出。那位被贬黜的、名为毕星的雨师身影，在她心中愈发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