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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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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中秋,宫内筹备宫宴的气氛逐渐冲淡了前朝因沧江案带来的肃杀。为示与民同乐、抚慰臣工,裴重锦下旨,今年的中秋宫宴办得格外隆重,不仅宗室勋贵、文武百官需携眷出席,连有品级的命妇和在京有职务的官员,如林青枫这般,亦在受邀之列。
这是林青枫重生以来,第一次以官员而非妃嫔的身份参加如此规格的宫宴。
宴设麟德殿,灯火璀璨,觥筹交错。丝竹管弦之声悠扬,舞姬水袖翩跹,一派盛世华章景象。
林青枫身着御前尚仪的正式官服,黛青色织锦,纹饰简洁却自有气度,在一众钗环环绕、华服美裳的命妇贵女中,显得格格不入,又异常醒目。
她位置被安排在女眷区域靠前,却又独立于那些按品级排列的命妇席次之外,隐隐昭示着她特殊的身份。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她身上,好奇、探究、羡慕、嫉妒……不一而足。
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却恍若未觉,只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眼观鼻,鼻观心,姿态从容,既不刻意张扬,也无半分怯懦。
裴重锦高坐主位,玄色龙袍在灯火下更显威严。他目光偶尔扫过全场,在林青枫身上会有微不可查的停顿,随即又淡淡移开。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一些宗室子弟和年轻官员开始互相敬酒,谈笑风生。命妇们则三三两两低声交谈,目光不时瞟向那些风头正劲的年轻才俊或是位高权重的王爷公卿。
这时,一位身着亲王常服,面容富态,笑容和煦的中年男子端着酒杯,走到了林青枫席前。他身后还跟着几位宗室子弟和官员。
“这位便是近日朝中声名鹊起的林尚仪吧?”男子声音温和,带着笑意,“本王裴重钰,早就听闻林尚仪才识过人,办事干练,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
雍王!
林青枫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不露分毫,立刻起身,依礼躬身:“微臣林青枫,参见雍王殿下。殿下谬赞,微臣愧不敢当。”
“诶,林尚仪过谦了。”雍王裴重钰笑容可掬,示意她不必多礼,“沧江之事,多亏林尚仪居中调度,方能使赈灾有条不紊,河工得以推进。本王虽不理政务,亦知此中艰难。林尚仪以一女子之身,担此重任,且完成得如此出色,实在令人钦佩。来,本王敬你一杯。”
他姿态放得极低,言语间满是赞赏,仿佛真心为朝廷得了能臣而高兴。
但林青枫却从他那双看似温和的眼睛深处,捕捉到了一丝极难察觉的审视与算计。
她端起酒杯,垂眸道:“殿下言重。此皆陛下运筹帷幄,前方官员尽心竭力之功,青枫不过尽本分,不敢居功。”她将功劳全数推给皇帝和前方同僚,应对得滴水不漏。
“呵呵,好,不骄不躁,甚好。”雍王笑着饮尽杯中酒,状似随意地又道,“说起来,本王听闻前几日有些许小人作祟,意图构陷林尚仪,真是岂有此理!幸得陛下明察秋毫,林尚仪亦机敏过人,方能化险为夷。不知……可曾查到那幕后指使之人?此等宵小,断不能轻饶!”
他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义愤,仿佛真心为她抱不平。
林青枫心中冷笑,来了。这是在试探她是否查到了什么,或者是否在陛下面前说了什么。
她抬起眼,目光清澈见底,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劳殿下挂心。此案已由三司审结,□□已认罪伏法。至于是否另有隐情……三司未有定论,微臣亦不敢妄加揣测。陛下圣谕,当以沧江大事为重,微臣亦深以为然。”
她再次搬出裴重锦的圣谕,将话题轻轻挡了回去,既未透露任何信息,也表明了自己“专注公务”的态度。
雍王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随即又笑容满面:“陛下圣明,林尚仪亦识大体。是本王多言了。”他话锋一转,仿佛只是闲话家常,“对了,本王名下有些产业,也涉及石料木材,若日后朝廷工程有需,林尚仪亦可考量,定当提供最优质的物料。”
他看似是在拉拢生意,但“石料木材”几个字,却让林青枫心头猛地一跳。她面上不动声色,依旧恭敬道:“殿下说笑了,物料采购自有工部依章程办理,微臣不敢僭越。”
雍王哈哈一笑,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推拒,又寒暄两句,便带着人离开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林青枫缓缓坐下,指尖在微凉的酒杯上摩挲。
雍王果然沉不住气,亲自下场试探了。他提到石料,是警告?还是想撇清关系?他看似闲散,实则对朝中动向一清二楚,甚至可能连陆明轩密报的事情都已有所察觉。
这潭水,果然深不见底。
雍王刚走不久,又一人来到了林青枫席前。
是陆明轩。
他今日未着戎装,换了一身深蓝色锦袍,更衬得身姿挺拔,眉目清朗。他身为骁骑营中郎将,又兼任河工监察使,自然在受邀之列。
“林尚仪。”陆明轩拱手一礼,态度端正,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利落。
“陆将军。”林青枫起身还礼。对于这位在前方踏实做事、且刚正不阿的将领,她心中存有几分敬意。
“末将奉命回京述职,恰好赶上宫宴。”陆明轩解释道,随即从怀中取出一份密封的文书,压低声音,“这是方大人与末将联名呈递的,关于沧江工程最新进展及遇到的几个难题的详细奏报,涉及一些……不便在寻常渠道明言之事,特呈交林尚仪。”
林青枫会意,接过文书,入手微沉。她知道,这里面必然包含了关于那批石料以及可能牵扯到雍王的更详细调查。
“陆将军辛苦了。”她将文书收入袖中,神色凝重,“前方情况,我已大致了解。将军与方大人所做之事,陛下与我都心中有数。还请将军转告方大人,务必稳住局面,一切……依计行事,谨慎为上。”
“末将明白!”陆明轩郑重点头。他看向林青枫的目光中,带着显而易见的钦佩。这些日子,他亲眼目睹这位深宫中的女官是如何远程调度,化解危机,为他们前方扫清障碍的。其能力、魄力与担当,远非寻常男子可比。
两人又低声交谈了几句工程上的具体事务,陆明轩便告辞离去,他的位置在武将那边。
然而,这短暂却引人注目的交谈,落在某些有心人眼里,便多了几分不同的意味。
尤其是,落在刚刚因“冲撞御前官员”被解除禁足不久的安平郡主眼里。
她看着陆明轩与林青枫站在一起低声交谈的样子,看着陆明轩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欣赏,再想起自己之前在林青枫那里受的屈辱,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一张娇艳的脸庞气得几乎扭曲。
她不敢再像上次那样直接去找林青枫的麻烦,但心中的妒火却越烧越旺。
恰在此时,殿中乐声一变,舞姬退下,进入了宫宴中惯常的才艺展示环节。一些宗室贵女、大家闺秀为了博取名声或是吸引心仪之人的注意,会主动献艺,或弹琴,或作画,或献舞。
安平郡主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她整理了一下衣裙,脸上换上天真烂漫的笑容,起身走到大殿中央,对着裴重锦的方向盈盈一拜:“陛下,今日宫宴如此热闹,安平也愿献丑,跳一支《霓裳羽衣舞》,为陛下和诸位助兴,不知可否?”
裴重锦目光淡淡扫过她,点了点头:“准。”
安平郡主面露喜色,下去准备了。
片刻后,乐声再起,悠扬婉转。安平郡主换了一身华丽的舞衣,翩然入场。她舞姿确实曼妙,身形旋转,裙裾飞扬,如同穿花蝴蝶,引得席间阵阵低低的喝彩。
她一舞终了,气息微喘,面泛桃花,更添娇媚。她却没有立刻退下,而是再次向裴重锦行礼,声音娇脆:“陛下,安平舞毕。只是独舞未免单调,安平听闻御前林尚仪才华出众,不仅精通政务,于琴棋书画想必亦有涉猎。不知可否请林尚仪指点一二,或是……与安平合作一曲,让诸位开开眼界?”
她这话看似邀请,实则将林青枫架在了火上烤!谁不知道林青枫出身并非顶尖世家,入宫前家境已然没落,所学多是实用之学,这等需要长期熏陶的贵族才艺,恐怕并非其所长。若林青枫拒绝,便是当众示弱,坐实了“只懂俗务,不通雅趣”的名声;若她应下却表现不佳,更是自取其辱。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了林青枫身上。
裴重锦端着酒杯,眸光幽深,看不出情绪,并未出声解围。
林青枫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
安平郡主这点小心思,在她眼中如同儿戏。前世她为了在宫中立足,为了迎合裴重锦的喜好,这些贵族女子赖以傍身的技艺,她早已暗中刻苦研习至精通!只是重生后,她志不在此,从未显露而已。
如今,有人非要自取其辱,那便怪不得她了。
她站起身,走到殿中,对着裴重锦行礼,声音平静无波:“陛下,郡主盛情相邀,微臣却之不恭。只是指点与合作不敢当,微臣便献丑,抚琴一曲,以应佳节,权当为郡主方才妙舞余韵作和,亦为陛下与诸位大人助兴。”
她没有选择需要身体表现的舞蹈或需要即时创作的画作,而是选择了相对静态,更能体现底蕴和心境的琴艺。
宫人很快抬上琴案,摆好瑶琴。
林青枫净手焚香,端坐于琴前。她并未选择《霓裳羽衣曲》这类华丽繁复的曲目,而是指尖轻拨,一曲《流水》潺潺而出。
起初音色沉静,如深山幽泉,叮咚作响,渐渐汇聚成溪,流淌不息。她的指法娴熟老道,意境高远,琴音中正平和,却又带着一种坚韧不拔、奔流向前的力量。仿佛不是在单纯的演奏,而是在诉说着什么——诉说着沧江的波涛,诉说着灾民的期盼,诉说着一种于纷繁世事中依旧保持本心、砥砺前行的意志。
殿内渐渐安静下来。
那些原本准备看笑话的贵女命妇们,脸上的讥诮之色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讶和难以置信。这琴音,这意境,绝非一朝一夕可以练就!没有深厚的底蕴和心境,绝弹奏不出如此韵味!
安平郡主脸上的得意笑容僵住了,脸色变得一阵青一阵白。
裴重锦凝视着那个端坐抚琴的身影,灯火勾勒出她专注的侧颜,清冷而坚定。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酒杯边缘摩挲着,眼底深处,翻涌着复杂难明的情绪。
她总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出乎他的意料。
琴音渐歇,余韵袅袅。
林青枫双手按弦,起身行礼:“微臣献丑了。”
殿内寂静片刻,随即爆发出真诚的、热烈的掌声!即便是那些对她心存芥蒂的官员,也不得不承认,这一曲《流水》,无论技艺还是意境,都堪称大家风范!
裴重锦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此曲只应天上有。林尚仪,深藏不露。”
他的一句话,为这场才艺之争画上了句号,也彻底奠定了林青枫在这场宫宴中,无人再敢轻视的地位。
安平郡主灰溜溜地退回了自己的座位,羞愤难当。
林青枫神色平静地回到自己的席位,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经此一事,她在这宫廷之中,才算是真正地、全方位地立住了。
不仅仅是靠陛下的宠信,靠办案的狠辣,更是靠自身无可挑剔的实力与底蕴。
宫宴继续,丝竹再起。
但很多人心中都明白,今夜之后,这位林尚仪,将不再是他们可以随意置喙和挑战的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