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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 3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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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他们没立即去天文馆,而是溜达到海边散了会儿步。
冬季的海风猛烈而刺骨,出来散步的老人却穿的单薄,神态舒展,步伐轻盈。
他们踏上海边的礁石,与海的距离只剩跳下去,一波一波的浪涌来又褪去,如此往复,循环不息。他们在海浪声中,一时无话。
“在想什么?”谢旻先开口。
柳宸之摇头,他们周边站着不少人,游客有,当地居民有,不乏坐在那里看着海面静止的人,他看着同一片海,并无什么多余的感触。
他转头看谢旻,谢旻的上睫毛长而平,下睫毛很卷,一簇一簇在他脸上投下影子,盖住他眼睛里的浩瀚世界,感觉到注视,谢旻也转过来,对柳宸之笑了笑,道:“走吧。”
天文馆不愧为泠市的地标性景点,一下车就能看到远处巨大的铅灰色球形建筑,走近后可以观察到建筑外层是由合金与玻璃幕墙构成,室内采光极好,巨大的空间内,仰头望去,星星点点的的灯光在头顶,组成一片星空。
工作日天文馆人不算多,他们悠闲地游览,碰到感兴趣的,停留时间长一点也不会影响别人。
直到走至天象厅,人才稍微多了些,座位还有余裕,他们挑了个人少的地方坐下。等所有人全部落座后,室内灯光暗下,椅子靠背慢慢向后,环形的座位开始转动,他们的头顶的巨幕亮起一片星空,他们沉浸在黑暗中,也仿佛漂浮在宇宙里。
谢旻回想起他们去看流星雨那晚,刚好一颗流行划过整片巨幕,厅内响起一阵微小的惊呼,黑暗消弭了对时间的感知,到顶灯亮起,一切归位,谢旻才有种大梦初醒感。
谢旻问:“你想好大学要读什么专业了吗?”头顶星空,他的好奇心梦想与未来,一齐迸发出来。
“嗯。”柳宸之没什么停顿地回答,“天体物理。你呢?”
“还没有定。”安夏谢振一直对他没什么要求,他自己活得也很懒散,从小到大他对很多事情感兴趣,也乐于琢磨,大多是体验的心态。
而现在,头顶星空,所见所闻皆是天文科研人员“朝闻道,夕可死矣”的事迹,柳宸之也用同样澄澈的目光看着他,他也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谢旻毫不怀疑地想。而他,还没有认真地对待过这件事。
以前是随心所欲惯了,而现在,他要追上柳宸之。他站起来,向柳宸之伸出手,“我们继续向上走,还有两层没逛完。”
王沁柔给他发消息的时候,谢旻和柳宸之又回到海边。夜晚的海面更像是它的本来面目,浓黑的海水可以吞噬一切,对面城区的灯光连成天与海的分界线,天空是被稀释的暗蓝,带着橙红,海水厚重而沉默,是无法化开的黑。
柳宸之站得离潮水很近,较大的浪涌过来,没过他的脚踝。谢旻拉住他的手,打开手机,王沁柔邀请他去奶奶家采风,问他是否有空。
面对王沁柔突然的邀请,谢旻有些惊讶,他没立刻回复,将手机放回口袋,与柳宸之站在黑潮中,过了会儿,才慢慢把他往回拉。
“九点要涨潮,我们去观景台上。”
谢旻与柳宸之原先的行程是周六再逛一天,周日回。现在计划有变,去王沁柔奶奶家采风毋庸置疑有助于他后续编曲的调整,但无论要柳宸之自己在泠市多留一天还是两人一起回去,自己再和王沁柔去采风,谢旻都不乐意。
想到柳宸之怎么样也不会有意见,谢旻和他说了情况,问王沁柔可不可以再带一个朋友,王沁柔答应了,两人买了红眼航班连夜返回泷市。
王沁柔奶奶家在的小镇名叫云楼镇,他们和王沁柔在车站会合,王沁柔特意给他们带了一大包零食,见到柳宸之,意料之中似的打了招呼。学校外的王沁柔感觉更舒展些,车上和他们说了一些云楼的典故。
谢旻和柳宸之虽都是土生土长的泷市人,但从小在市区长大,对村镇的情况不甚了解。前半段路大巴走的是柏油路,道路曲折倒也还算平缓,后半段进山入村,路变得狭窄,不时驶进坑里或者碾过石头,车内乘客像颠锅里的菜,腾空摇摆就差翻滚。
谢旻和柳宸之没晕车,谢旻还靠着柳宸之的肩膀睡了会儿,柳宸之则一直看向窗外。陇市冬季多雨,几乎每天早上都会下点,进了山,早晨的雨变成了白茫茫的雾,笼罩着林间,车内既没有人闲聊,也没有手机外放,大巴静静地从一片雾进入另一片。
又绕过一个弯,谢旻微微睁开眼,王沁柔适时开口,“要到了。”
眼前的景色从淡绿、墨绿、浓绿过渡到一片开阔,前面小镇的牌坊在雾气里剩个大概的轮廓。一驶入镇子,雾气也跟着散了。大巴没有明确的经停点,路过谁家,车里的乘客喊一嗓子,司机就停下。
王沁柔奶奶家在镇子的末段,想来是她提前联系过,老人家就在门口坐着,一见车过来,就起身候在路边。
他们把王沁柔给奶奶带的东西搬进屋内,能看出王沁柔奶奶是位手艺人,家中院子里挂着各色布料,屋内也飘散着草本植物的味道。奶奶看见他们很开心,抓着王沁柔的手一直在说话,进了屋,自己走到厨房,掀开锅盖,露出里面焖煮已久的排骨。
王沁柔惊喜道:“我奶奶做的排骨特别好吃,你们一定要尝尝。”说完便忙不迭地去舀米饭。
奶奶待客细致,两人也感觉出他们在场的不方便,总是她们聊两句,王沁柔就要翻译一次,奶奶也看着十分拘谨,王沁柔一离开,她就跟着出去。于是简单用餐后,他们就先出门了。
两人没走几步,王沁柔就跑出来。
“这次叫你们来,是因为村子里这几天重新搭了戏台,就沿着条路一直往前走。奶奶年轻时曾登台表演过,现在镇子里没什么年轻人,戏班也早就散了。前些年,镇里干部才又组织起来,连旧时的场地也修缮了,你们感兴趣可以先过去看看。”
两人应下,朝着王沁柔指的方向走。
镇子道路曲折,民居相互掩映,两人走了一阵也摸不准走了多远,小镇清幽安静,路上不见来人,一墙之隔也听不到屋内的任何声音。一阵咿呀的戏腔音乐从前方飘来,两人对视一眼,朝着的声音的方向走去。
方向对了,指示也随之出现,一户人家的院墙外写着古戏台三个大字,下面指示了方向。他们按着提示一拐,院墙连着院墙,细细的小道尽头是两扇紧闭的木门,上面缠了数圈的锁链,一把黑色的大锁坠在下面。
门外的台阶上端坐着一位细瘦的少年,白衣黑裤,穿得实在单薄,手指冻得通红,脸色发白。他脚下的收音机嘶哑出声,频道内人的声音只能听出语气,剩下只是大片的噪音,少年也不管,就这么任它放着。
场面有些吊诡,谢旻一时不知道该继续往前走还是退回去。
少年的目光就在这时向他们投来,他平淡的五官就因这么一眼生动起来,如往湖水里投入一粒石子,眼波流转,神情却依然是冷淡的。
谢旻呼出口寒气,转身欲走,又因柳宸之停下。柳宸之的气质与少年是近似的,他看向少年,表情是如出一辙的淡漠。
少年由着他打量,把收音机收进怀里,慢慢站起来,一片纸钱从他肩头飘落,又被他伸手稳稳接住,纳入手掌。
这里不久前曾经历一场葬礼。
柳宸之跟着谢旻转过去,王沁柔正扶着奶奶走过来。
奶奶冲他们示意后越过他们与少年交谈,奶奶说一段,他回几个音节。王沁柔站在旁边,临结束,小声说了句:“奶奶问小言能不能进去,他答应了。”
大门嘎吱一声,那位叫小言的少年把门推开,走进去。院内空无一物,可以看出被认真打扫过,跟着少年绕过院墙,水上搭建的戏台展现在众人视野里。
王沁柔介绍,“这是小言师傅的戏台,不是镇子里的,镇里的戏台在隔壁。小言的师傅是戏班班主,奶奶说他年轻的时候戏班做的很大,走南闯北,手底下出了不少名角。老了之后回镇里修了这么一个戏台。”
“可惜——”王沁柔看了少年一眼,继续道:“我小时候,这里还是很热闹的,尤其是每年正月初一到十五,林师傅这里人是不间断的,唱得戏又新奇又好听。后面镇子里人越来越少,林师傅身体也大不如前,这里已经很久没演出了。”
王沁柔的奶奶抓着少年,一步步走向戏台中央。
【收音机收好嘞,那是林老头送你的东西,林家人怎么有收回去的道理。】
【师父以前最爱听这个,不留给他老人家,他寂寞了怎么办?】
【你莫担心呀,那儿说不准都是他的听众呢,我以后去了,也要继续听他唱戏了。】
【奶奶,您别这么说。】
【我一把年纪了,不讲究这些。】
王沁柔不说话了,神色有些不对劲,三人一齐看向不远处的一老一少。
只见少年默然,抱着收音机退至一边,奶奶起了个势,动作间皆是流畅利落,充满力道。她背对三人,对着台下的少年,席间唯一的听众,婉转开唱。
那树,那风,那砖墙,那片瓦彷佛都在微微震动,于寂静中共鸣。
奶奶翻起右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台下的少年接下下半折,声音华丽清亮。
谢旻反应过来,他们来之前听到的戏曲,不是收音机里的声音,而是少年在哼唱。
【你要继续唱啊,在林老头的戏台上唱,在云楼镇唱,将来也要去外面唱。你是他亲自带出来的,你还在唱,林老头就还在。】
唱完戏的少年身上有了些烟火气,他跳上戏台,对奶奶鞠了一躬,就又抱着收音机坐到戏台边上不动了。
【我们该走咯。】
王沁柔上前扶住奶奶往外走,谢旻柳宸之跟在后面,不知怎的,就一阵子,出去的路对比来时显得昏暗狭窄,奶奶的拐杖一下一下坚实地敲在地上,要彻底看不见戏台时,谢旻停下回头望了一眼,少年的背影清晰可见,风里飘落几片花瓣,薄得近乎透明。
【今年的梅花开得早哩。】
晚上谢旻躺在床上,回想白天的事情,下午王沁柔带他们逛了云楼附近的一些景点,回来奶奶带着她唱了好几首民谣,王沁柔和着谢旻的编曲为奶奶表演了一次,奶奶中途还为王沁柔唱起了和声。
他翻了个身,与柳宸之面对面,道:“我知道怎么改了。”
“大家好,我是主播左晴卿,欢迎大家收听《秉烛夜谈》,故乡的乡音不曾忘怀,幼时听过的歌谣,你是否还能应和。这期节目,主播来到了珑戏发源地云楼镇,与大家一起了解,这快要消失的声音。”
后背被人拍了下,谢旻摘下耳机,王沁柔告诉他今天下午三点最后一次彩排。说完,就被于晴一行人拉走了。
于晴是在王沁柔拿下节目后不久找到她的,她听了王沁柔排练,提出想为她的节目伴舞,晚会节目多,即使每个班能保证有一个节目,独唱也容易因为要压缩时长,被砍成串烧里的几句。王沁柔答应了。于晴也很上心,几个人经常排练到很晚。
演出当天,二班的表演团队挤在后台的一个小角落里,她们被安排在开场后的第一个节目,于晴搂着王沁柔,大家都在互相打气。
谢旻在中控台盯着音响控制,开场前赶到后台与她们同步情况,看到她们紧张的神情,一时没说话,同她们站在一起。王沁柔注意到他,很轻地笑了笑。谢旻道:“设备没问题,一会按下午沟通好的来,有问题随时联系。”
王沁柔点头,前台传来主持人的声音,她的动作变得缓慢迟滞,角落里有个身影站起来,众人的目光下意识都聚集在那人身上,“别紧张。”大家说了数次的话,在他嘴里好像变得更加令人信服,王沁柔看着镇定些了。
时间急迫,看这边没啥问题,谢旻与众人打了招呼就往回赶。回去没几分钟,主持人报幕了,“有请二班为我们带来这首原创民谣《泛舟》。”
灯光全部熄灭,大屏透出一丝光亮,跟着这缕光,场景慢慢出现,一位老妪操着方言的清唱适时响起,如这缕光,穿透力十足,一阵灵动的笛声也伴着出现,绕着歌声,屏幕中,一位在江上划着竹排的老者向远处眺望。一阵反拍响板打起,灯光打到王沁柔身上,她闭着眼,像是还沉浸在老妪的歌声里,下一刻,歌声扑面而来。
台下响起小声惊呼,又很快安静。
《泛舟》整首歌基调是轻快的,伴舞们穿着绿色长裙在舞台上模拟少女结伴泛舟,神态各异,有叙事的舞台更沉浸,气氛很快调动起来,后排还有一些学生站起来跟着节奏左右摇晃。
A段B段过去,C段急转直下,一阵有节奏的鼓点下,一声戏腔接入,直接引爆了现场的气氛,台下欢呼着,纷纷寻找声音的源头,一袭白衣的少年这才慢慢走上台,声音慢慢清晰。
少年穿得素,脸上也不施粉黛,唱腔却“浓墨重彩”,他看向台下,眼神又彷佛在透过舞台看着什么。
笛声再次出现,旋律结构又有了变化,笛声不像开头那么张扬,成为了点缀,衬托人声。
歌曲结束于一阵空灵绵长的吟唱,吟唱结束,台上空空如也,伴舞少年消失不见,只留下歌手,如开头那样站在原地,一切就像一场梦境。
台下短暂回神,掌声从四面八方响起,王沁柔看着台下,默默擦了一下眼角。
节目单还在稳中有序地推进,来自不同人的夸奖声没有停歇,一行人在后台还未缓过神,每个人喜悦有,更多的是如释重负后的轻松,她们互相抱住对方,分享纸巾。
校记者团的镜头移过来悄悄拍下这一幕,刚要拍入一旁静坐的少年,被王沁柔打断了,“不好意思,他不方便被拍。”
王沁柔翻出压在一堆东西里的羽绒服,裹在身上送少年出去,“谢谢你,答应我来。”
“是奶奶鼓励我来的,”少年道,“我想师傅也会看见吧。”
“会的。”王沁柔塞给少年一包暖宝宝,“路上冷,你注意安全,结束我去找你。”
少年点点头,独自走进夜里。
谢旻是猝不及防被拉着谢幕的,先是王沁柔,后来一群人推搡着,就这么热热闹闹地来了台上。
约摸是表演效果太好,她们被安排在了C位,从台上往下看,所有人观众的面孔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谢旻很快找到他心里的那位。
“真的谢谢你。”王沁柔站在他旁边,同样看着台下,这么说道。她表演完说了太多的谢谢,每一个都发自真心。“还有一声谢谢,需要麻烦你帮忙带到了。”柳宸之帮忙参与了这次舞台的视觉设计。
“嗯。”谢旻对着自己的视觉中心,比了个耶。
观众席上的柳宸之举起相机,按下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