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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加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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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有心无心,我与王兄谁也没将那晚撞见的宫闱情事透露风声。
承暻压根不在意,而我,是不愿让此等小事败坏了兴致——
再过几日,便是我加冠之礼。
宫中已筹备起仪典,内侍列成一队队,托着绫罗绸缎穿梭于宫墙之间,他们游走过的每块地砖上,都透出吉利又无可救药的奢靡气息。
我曾对母后婉言,不必如此招摇。
母后说,这是我父王之意,是君上的恩惠。
当年暑盛,乃十载不遇之炎夏。
御苑的草木抵不住消渴,竟要人晨昏夜半一日三回地运水浇灌,方不至于焦枯而亡。清泉泼在土里,半数化作青烟向天上去,另一半则被地上那些深深浅浅的裂痕吞没。
宫墙之高令我望不见城郊百姓的农田,不知那里的土是否有人勤恳浇灌,那里的青苗是否因烈日炙烤变得萎黄。
此前各地官府囤积的赈济粮被送往王宫都城,大多已化作酿酒缸底的渣糟。
而头层清酒被引入金樽内,至于冰匣中,奉上王公贵族面前。
就在一派醉人的酒气里,我身着深衣,受冠于君父,取字于学傅,在众目睽睽之下圆了冠礼。
我不再是懵懂小儿。
我可以娶妻生子,可以不受困于经院寝殿,出入朝堂与父王以君臣之礼相见。
我可以与王兄明争暗斗各自为营,使尽阴谋阳谋来抢回属于我的东西。
立于百阶之上回首遥望,昭明殿的琉璃瓦就在日光底下粼粼泛光。卜筮者曾言,昭国恰处八卦阵角之离位,南方火象护佑,如日高悬,乃大吉之兆。
大概就是在那一瞬,我以为昭国的前途也会如此熠熠生辉,同这“昭”字一般煊赫。
我能拨云见日,替这片国土驱散笼罩已久的阴霾。
可我的眼底忽被令一片暗影占据。
王兄就在阶下,等待我一步步走向他。
也许是他高挑身材在人群中太过晃眼,我无法不去看他。而一旦望向他,我便无法再将心思分给旁人旁物。
我甚至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到他面前,又如何与他行礼还礼。只是在俯仰之间才看清,他一袭玄衣黑中泛赤,与我身上所着无异。
先前我对镜正衣冠时,只觉得这颜色将人衬得庄重,而承暻将它披在那副宽肩蜂腰上,于烈日底下燃着暗红火光,将天潢贵胄的气派展露无遗。
蓦然一个念头浮现心底:王兄被赐婚那日,也穿了这贵重的颜色。
那是不久前的事,父王应早有意将左相家的千金许配于王兄,不过趁着变法之利才名正言顺地嘉奖。若非那女子年长我几岁,也许这段姻缘还要缠到我身上来。
有了左相萧氏一族鼎力相助,日后王兄在朝廷必定根基稳固,愈发难以撼动。
喜讯很快在宫中传开,那日承暻下了朝,便来向母后请安告知此事。母后特意留他用膳,还差人将我唤至殿内同贺此事。
母后自然该欣喜。
她的两个儿子,一个将娶左相之女为妻,一个就要加冠成人——即便其中一子并非亲生。双喜临门,也足以令这个不善饮酒的深宫妇人面露酣醉之色。
彼时我依礼举杯,贺王兄觅得金玉良缘。
王兄回敬,祝我锦绣前程。
清酒入了喉,化作一道引火索向胃肠烧去,燃尽虚情假意垂。我置杯垂眸凝视桌前,见金樽亦空。
抬眼是王兄似笑非笑的一张俊俏得过分的脸。兴许在洞房花烛之夜,被挑起霞帔的女子会为夫君这般恰到好处的轻佻而羞涩掩面。
可我不是他娇艳的新娘,而是要与他争个两败俱伤的对手,要与他骨肉相残的兄弟。
我不动声色在桌面上磨了磨自己的指甲,克制住撕开他那副虚伪面纱的欲望,就像此时我揪紧了衣袍一角,克制住在众目睽睽下揍王兄一拳的冲劲。
他今日在我冠礼上特意穿了这身与我相同的玄色,无非是要告知旁人,我们是兄弟,是父王血脉的继承人,王权将在我俩之间做出抉择,众人也必须在我们之间抉择出忠诚追随一生的君王。
当然,还有一些旁人看不透的隐晦挑衅,我却能透过他伪装缜密的神情里猜到——
他就要与左相的千金成婚,笼络到一派坚定的拥趸者。
丞相萧氏一族,在朝中根基深厚,撑得起昭国小半江山。
小半江山落入王兄掌中,谁会陪我去夺剩下那半壁江山?
眼角瞥见另一抹人影。
晏礼大夫与其余几个大臣一般,中规中矩穿了身乌纹吉服,鬓角略微被汗洇湿,在阳光下闪着点点莹亮。
我十六岁那年,第一回在书院廊下遇见来给父翁送伞的晏礼,他便是这样的温雅模样。细雨在他白净脸上蒙了层水雾,却更衬得那人气质清丽,仿佛世间尘土沾在他身上,都会被其眼底一泓清泉濯洗干净。
诚然我有以貌取人之嫌,但我就是这样盲目地确信,他温润皮囊下应是颗坚毅勇武之心。
而这样的一颗心,不该用来追随王兄那副精美却空荡的身躯。
我必须拥有晏礼。
我必须在阴翳诡谲的风云之中抓住点甚么。
以往徘徊于脑海中的懵懂念头霎时明晰起来。
晏礼是学傅太保之子,必定也该站在我身边。只要他能与我同行,我就有勇气与承暻抗衡,令他明白世间之人不都是愚昧不明受其蒙蔽。
我借着与晏礼作揖的时机,强迫自己将黏在王兄身上的神思抽回。
晏大夫恭恭敬敬向我道贺,说来日朝堂相见。
我低声应道:“与子同袍。”
他倏然抬眼与我对视,神色中闪过一丝惊异,最终却只在嘴角漾成了一点清浅笑意。
这点微小变化令我放心许多。
冠礼既成,各人随指引归去。
暑热令我脚步昏沉,浑身裹在深衣之中,如同黏满浆糊般闷湿。
于是下一处转角,我遣散随行宫人,在他们走远后,利索扯开前襟,又卷起了自己宽大衣袖。
半截手臂在日头下白得晃眼。我盯着自己的一双臂怔了怔,仿佛仍旧陌生。
与父王相比,我太过纤瘦,太过白皙,没有那般英武的男子气概。也许我本应为女儿身,是母后怀胎十月日夜向神佛祈求才盼来了肚腹中的小公子。
大约也因我的体格,母后早早断了对我统领六军驰骋沙场拼得马上江山的念想,将所有厚望孤注一掷地押在文墨上,要我通晓治国安民之道,将来亦可为一代明君。
我从前认为,她替我择了条正当的路,现在却怀疑这是命运的玩笑。
如此我便不得不在深宫中与王兄演勾心斗角的戏码。
白日晃眼,在宫墙檐下撞见承暻时,我还以为是自己的怨恨太过浓烈而生出的幻觉。
但那个人没有偶然相逢之意,反倒在我面前站定了。
“王兄特意在此等候,不知有何指教。”
我警觉地盯着他,悄悄放下刚卷起的袖口。
“指教谈不上,倒是有一事要向行予请教。”
行予是我的字。
就在半个时辰以前的冠礼上,晏学傅将这两个字写在纸上,连同他倾注其中的殷切期望一齐赐给了我。
第一个如此唤我的是学傅。
再者便是眼前之人。
连父王母后都没来得及用这两个字唤我,王兄怎敢自以为是地念出我的字?
母后曾说,名与字,是世间最灵验的咒。
这道符咒刚刚降临在我身上,此时才被王兄的嗓音点醒,灼灼在心底燎出道印记。自此它将随着他的每一次召唤而霎时炽热,只为他一人而鲜活地痛楚。
那是王兄对我施加的咒。
很久很久的以后,我才醒悟过来。
“王兄向我请教,恐怕是寻错了人。”
我冷冷应道,
“此句只得由你作解——”
心口倏然一凉,他的指尖,唐突地点在我胸膛前。我惊觉方才因燥热扯开的衣袍前襟尚未合拢,恰巧被他撞见这不成体统的模样。
我不敢低头看,他的指腹是怎样摩挲着我裸露的一小块白皙肌肤,也无法抽神去想他的指尖为何在盛夏仍带丝丝凉意,只逼自己目不斜视盯着他。
王兄的目光却逡巡而上,最终落在我微微颤抖的眼睫。
“行予穿的,分明是与为兄一样的衣裳,又怎对着别人说是同袍?”
我在他话里听出了威胁之意。
他必定不甘心晏礼与晏太傅站在我的阵营,而要将他们抢去。
“王兄既然听见了,又怎会不明白?晏大夫与我同为昭国臣民,自该同仇敌忾。”
“今日在场皆为昭国臣民,却只见你对晏礼如此殷切,难不令人多想。”
他不知是有意无意,将尾音拖得长了些,听来竟有几分委屈。
我头皮发麻,退后一步躲开他放肆无礼的指尖。
“我笼络他又如何?你看不上人家就罢了,又不许我要他,这是甚么道理?”
承暻摇头道:“我只是觉得,你与其拉拢他,不如拉拢我。我虽只长他一年,却比他大了几级官衔,更是你兄长。于情于理,你都该同我走得更近些,不是么?”
天边几丝云飘过,隐没了些许日光。
明暗变化的瞬间,我没看清他眼底究竟是何种思绪。又狐疑地望了他半晌,最终没忍住,稍稍靠近在他身前嗅了嗅。
并无酒味。
“王兄不曾饮酒。”
“你觉得我是酒后疯癫?”
我咬唇盯着他,没吭声。
能从他嘴里听见这样的话,不是他疯了,就是我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