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密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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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兄显然也动了气，不顾路过的宫人，厉声责问道：“迈出这道宫门，还能不损胳膊折腿地回来，已然算你的造化！你知道那山有多高多陡，里面都藏了些怎样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么？何必不自量力去送死！”
我一直将他那日说的话，连同说话时的狠厉神情记在心底。
从前无论我与他暗中较了多少劲，他始终游刃有余地回击与挑衅着我，不曾那般恼火——我也从未见过他对任何人如此斥责。
难以名状的不甘与积压已久的怨恨一齐涌上心头来，其中或许还夹杂了几丝委屈……总之当时我已顾不得这么多，也向他吼道：“父王母后都同意的事，如何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我若是留在那儿回不来，不正遂了你心意么，王——兄？”
最后我把对他的称谓在齿间重重咬住又拉长，清晰地看见承暻的脸上闪过罕有的震惊，继而又被一片阴沉掩盖。
我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努力想把对他的厌恶都表现在脸上，几乎是在刻意激起他的怒火。
或许我们早该这样痛痛快快地将一切易碎的修饰打破。
可最终，我没等来那场期盼已久的更尖锐更刺耳的争吵。
“是我多言。”
很久以后，王兄只是留下了极平静的四个字，还有他离去的背影。
那是我第一回，在王兄面前有战胜者般的得意姿态。
因此接下来几日，我毫不在意他是怎样刻意地避开了我，也毫不在意宫里是如何传说我们之间的争吵——
于我而言，看不见王兄、不用与他假惺惺地演手足情深，是求之不得再好不过的。
他不再纠缠我，我是万万不会搭理他的。
可惜王兄狡猾地换了个法子，在梦中还要让我面对他或冷淡或愤怒的模样，令我接连几日都睡得不安稳。
以至于今夜，我在云愁山脚下忽又看见他站得离我那么近，竟恍然如在梦中。
那个高挑的身影在寂寥夜色中愈发显得清瘦，仿佛被露水浸湿的蝶翼。王兄转身离去，我看见那只蝴蝶用力张开了双翅，在我心里仅留一道飞过的水痕。
大概是连夜赶路生出的倦意冲淡了心头残留的愤恨，就在此刻，我忽然觉得，自己原谅了他。
但我又很清晰地知道，王兄不需要我的原谅。
“公子？”
将军彭裕上前一步。
我这才忆起身旁还有个人，忙不迭道：“哦，有劳将军指路。明日与将军一同上山围猎，只盼不拖累了你。”
本以为彭裕会与我客套几句，他却忽压低了声道：“末将听闻，二位公子曾因秋猎一事起争执。”
我停下脚步，微微蹙眉，不知他提起王兄有何意图。
彭裕靠近我一步，继续说下去：“在下斗胆猜测，公子此番执意出宫，亦是不想示弱于他人。”
“彭将军，”我神色不悦地提醒他不要多管闲事，“你似乎忘了自己职责所在。”
“守护将来之国君，正是末将职责所在。”
他端端向我抱拳行礼，抬眼望向我时，硬朗眉宇间流露出几分锁定猎物般的凶劲。
“彭将军不妨将话说明白。”
“有些话，说得太明白，只怕对公子对末将都不利。公子只需知道，末将愿效犬马之劳，替您斩除王座边上的野草。待公子继位，若能想得起彭某的忠心，便是彭氏之大幸。”
他的眼神似不经意流向营帐所在的方位——亦是方才，王兄身影消失之处。
我震惊于自己所听见的话。面前这个野心勃勃的青年将军，为了博得我的信任，扬言要替我“斩草除根”！
可他要“斩”的，并非甚么“野草”，而是昭国一棵根深叶茂的参天巨树！这棵树的根在漫漫黑暗里向下生长，早已与昭国的土地融为一体……流经我的那条河，一样地流过他滋养他，让我们的枝叶无可避免地带上了同一种颜色散发出相似的气息……
眼前这个人，不过是昭国众多武将里的一个，甚至不是最骁勇善战名震天下的那个，他怎敢猖狂地要对王兄下手？
王兄怎能死于此人之手？
我怎能让王兄落入别人的埋伏？
“彭裕！”我努力不让声音颤抖，“方才这番话，我只当是今夜风大……你好自为之！”
在我拂袖欲离去的一刻，他刻意放低却略显急促的嗓音又在身后响起：“公子难道不想继承大统？”
脚步再度顿住。
对于他问的这句话，我没法否认。
可我心里预料的将来，是堂堂正正赢过王兄证明自己比他更适合当一国之君，再从父王手里接过玉玺，名正言顺地坐上属于我的王位，而不是在暗中放冷箭以夺权。
夺权。
我脑海里忽而闪过这可怕的字眼。
我知道史册里的夺权曾在一国之中掀起过怎样的腥风血雨，不少英明的君主亦是在阴谋阳谋里一步步算计着登至万人之上，却仍然为后人敬仰，就连他们曾经卑劣的手段都能被矫饰为杀伐果断的决心。
只要成功，便是公道所在。
没了王兄，继位之人只能是我。
整座云愁山似乎压在了胸口，我像条离岸之鱼，徒劳翕动着嘴唇吸入微弱的气流。前方营帐外燃起的盏盏火光，落在眼底已模糊成了一小片火海。
而在火海中央，我看见王兄的背影渐渐被吞没……
可彭裕走到了我面前，令我不得不直视着他，直面这个也许会让昭国日月皆变色的抉择。
“公子没经历过打打杀杀的场面，自然有诸多顾虑。末将三岁习射箭，至十六岁已是箭无虚发，廿七那年我伴君左右而猎，因一箭射杀两头山獠，得王上赏识。”
他以一种武将特有的自傲向我许诺：
“末将手中之箭簇，定能为君解忧。”
翌日清晨我随众人一同上山，勉强跟在一队人马的后方。
我对这从未走过的崎岖山路很是谨慎，提心吊胆地看碎石屑从我的马匹蹄边滚落，坠入云雾缭绕的崖间。
我拉紧缰绳，逼迫自己向前看。
王兄行在队列之前，一身青衫劲装束出挺直而窄瘦的腰，足蹬软靴轻叩马腹，姿态之潇洒，仿佛是在都城大道上信马由缰地赏花一般。
面前有父王与一众将士，山间有惹目的怪石，但只要王兄在那儿，我的视线总不由自主追随着他。
大抵是因为我的心虚。
我不住地猜着彭裕将军会在何时动手，他会怎样地趁王兄不备暗放冷箭，王兄的尸骨会如何轻易地被抛到无底的崖间由虎狼或是鹰隼分食……
王兄会有所察觉，还是果真葬身于云愁山？
若他察觉，会看见那阴谋中也有我的影子么？
在混乱的思绪里，我不记得何时踏入了茂密的林中。人马亦各自散开来分头寻猎，王兄的身影早已隐没在丛生的草木后。
山体坚硬的石壁将瑟瑟秋风挡在林外，我置身其中，耳边唯余马匹粗重喘息与马蹄懒散踏过落叶之声。
我的马累了。它驮着我走了艰难险峻的漫长山路，理应稍作歇息。
于是我翻身下马，将它系在一棵野树边。看着它乖顺低头吃草的模样，我的思绪又飘飞至山的另一头——
在某片林荫之下，王兄或许正策马逐猎罢。
我犹记得十六岁那年在宫门迎接父王秋猎而归时，看见的紧跟在父王身后的承暻。彼时王兄的身形较如今更显瘦弱，周身却泛着更强的肃杀之气。少年人昂首挺胸骑马归来，单薄的肩上披了整张仿佛还冒着血腥气的虎皮，眼里尽是征服一切的桀骜……
那时我便想，总有一天要将这样高高在上的他踩在脚底。
他尽可以征服一切，但我要驯服他这头猛兽。
如今看来，我已无需再驯服他。对于生性狡诈而凶残的猛兽，最好的办法便是直取其性命，只要他多活一天，就会不停歇地盘算着怎样反扑。
也许上天要助我，才在这时为我送来了彭裕。若我失去这个时机，回了宫便更难下手。冬月以后王兄成了亲，与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地纠缠在一起，我更无法撼动他分毫。
天时地利，可我的心不安宁。
马儿似乎感受到我的担忧，忽然亦开始躁动。
我试图安抚它，它却一次次挣脱开去，鼻孔不断向着同个方位嗤出粗气。
我顺着它的视线转身向后望去，静谧的树林无波无澜，并未有山鹿野兔的动静。
虽不知究竟何故，但我攥紧缰绳上了马，欲带领受惊的马匹离开此地。马儿却倔强地不肯向我指示的方向去，与缰绳相持之下在原地打了个转。
就在此时，我听见周围草木一阵窸窣动静——
猛回头，正与一双棕黄眼眸相对。
我很希望站在我面前的是附近人家的猎犬。
但猎犬不会发出狼的嚎叫。
那声狼嚎并不嘹亮，这匹孤狼想召唤的同伴仿佛就在近处。我似乎能感觉到狼群从四面八方赶来将我包围，而我需要在被它们困住前逃离此地。
但我却颤颤巍巍地，举起了手中弓矢。
想要像父王与王兄一般挽弓纵马，不想当一介懦夫。
这个念头一时无比强烈，我发了狂般拉满弓箭对准那匹狼，可惜被它躲过一箭。狼转头扎入丛中，我策马紧追其后。
马蹄灵巧地避过地上的树根与藤蔓，马背因越过不平的地势而剧烈起伏。我一手拉弓一手搭箭，只靠双腿紧紧夹住马腹以稳定身子。
但我毕竟不擅射猎，在奋力拉弓时又受颠簸，猛然重心不稳，直直从马背上栽倒下来——
不知在地上滚了多少圈我才停下，如一滩烂泥般贴在杂草碎叶之上。身上各处后知后觉地开始疼痛，却分不清是肌肤被石块硌破之痛，还是骨头断裂之痛，亦或是脏器受冲撞而破裂之痛。
我艰难喘息，无力地睁开眼，看见本该与我同生共死的那匹马仓皇逃离的背影。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密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