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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前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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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话说得在理。"朝和沉吟道,转眼已走到窗棂边上了。
她漫不经心地勾着雕花格子,指腹湿润润的:“或许是被气得神志不清了吧。"
合璧才垂眸收了伞,此刻抬起头,见朝和不先脱外袍歇下,反倒急着来回走,不由愣怔了片刻,乍闻声响才回过神,忙伸手拦她:“欸,小姐,奴婢来吧。您小心被风吹着了。"
"无妨。"朝和摇摇头,兀自掀开了窗棂。
她仰脸望着天空,云缝哆哆嗦嗦的,像个碎了的琉璃盒子,层层叠叠地、从里头漏出光来。
她出神地看了一会,转头就朝合璧笑。
“能亲手开窗也是好的。"朝和弯弯唇,“你瞧,能头一个见着天晴了。"
“天光大亮的时候,思绪总会清明些。"她轻声道,倏地若有所思地叫了一声,"合璧。"
“雨停了,我们去芳芜院走一遭罢。"
“啊?"合璧讶异,"小姐刚回来,不歇歇吗?"
“走吧。"朝和利利索索低头,将斗篷新系了一遍,"你叫上珠连,我们一块儿去。她总得认认脸才行。"
她顿了顿,又道:“方才赵氏那幕,在我心头盘旋了许久。"
"或许,症结不是娘,而在女儿身上。"
......
“二小姐的意思,我明白了。"容氏吹了吹茶上的浮沫,“您觉得,是三小姐有意而为之。"
“难道不是吗?"朝和反问,“二叔好面子,连带二婶亦如此。众目睽睽下这等做派,确实有失公允吧,明眼人一瞧,难免要议论。"
朝和凝望着透亮的茶汤,敛眸嗅了嗅茶底:“何况,她娘拽着她,爹都走前头去了,她却回头往旁瞥了一眼,无缘无故的,难保不是刻意。”
容氏静静听着,末了又含笑:“仅凭如此吗?“
朝和闻言,顿了一下。
她瞅了一眼容氏,似笑非笑道:“还有一点。”
“巫蛊人偶信报的直接来源,其实不是朝卉,而是朝仪吧。”
她说这话时,心中并非拿定了主意,是以仍紧紧盯着容氏,不敢错过她脸上一丝神情。
容氏倒是痛痛快快承认了:“不错,是她。”
“你是推测出来的?”
朝和不置可否:“一半一半吧,不过早有眉目。”
见她含含糊糊地应着,容氏反倒起了兴致:“何以见得?”她笑吟吟道。
朝和半眯着眼睨她,见后者仍是一副硬要问到底的笑脸,也不得不沉吟着开口:
“回回请安都撞见她姐俩相对没个好脸,赵氏又是偏帮一方,连带着寿宴上也是宠着姐姐招摇过市,却教妹妹龟缩角落。
一场下来,连个人影也无,低低调调的,与朝容简直不像一个娘养出来的。
她这样的秉性,往好处说是谨慎妥帖,往坏了讲,便是在家人跟前,伏小做低了。”
此话脱口而出,朝和不由一怔,她望了一眼容氏,见其恍若未觉,遂顿了一下接着道:
“巫蛊事发,是她亲娘的策划,这样的大事,赵氏必定提前做过准备。偏偏朝仪今日出了纰漏,临作别了才匆匆赶到,委实惊奇。”
“她往我丫头身上撞那一下,我便起了疑心。”朝和摇摇头,“冒冒失失的,不像平素的做派,倒像是演给谁瞧似的。”
“委实太刻意了些。”朝和评价道,“综合计较,也只有我这个三妹了。”
她长篇大论讲了一通,临末了才惊觉自己话密,虽懊恼自己啰嗦起来没完没了,却也只得硬着头皮道罢了前言,时而分心去看容氏的神色。
后者始终默默听着,可瞧朝和的目光却有些别的意味,朝和粗粗望了一眼,还不等她细究,容氏便点着头开口了:“你说得全然在理,也比我预料中想透的时机要快得多。”
朝和却摇摇头:“我来寻你,并非说这些。”
“消息是真是假,她又是如何传递给你,早在挖出木偶、想起朝卉那时,我便了然于心,”朝和沉声道,“只是我不明白,她何必相帮呢?”
——朝和自己是二房的对头,容氏是她亲娘的对头。她让朝卉给容氏报信,顺水推舟送了容氏个人情,让二房颜面受损,又令朝和最终得利。
大费周章,竟指向个匪夷所思的缘由——
“或者说,她竟那般恨自己亲娘?”朝和拧起了眉心。
容姨娘却并不答话,她随手拨了拨桌上的花枝,沉吟着反问道:“二小姐以为呢?”
朝和也看向窗沿的花瓶。
随着容姨娘的动作,有几朵桃花簌簌落下了,极艳的,却顷刻就被浸透了,飘忽不定地浮在水面上,仿佛柔弱无依。
花瓣裸露着细细的脉络,颜色深浅不一。整片花都薄得透明。它舒展得太厉害,像被什么摧残过,好像不过须臾,便要被扯成四分五裂了。
“大约是瞧不惯亲娘偏疼,又常受虐待吧。”朝和沉声道,她忆起方才的情景,回想着赵氏下意识的举动,亦不免心寒。
“她是打算找人合谋,加以报复吗?”朝和问。
“说不清。”容氏依旧摆弄着花枝,“不过弄清了不是敌人,便足够了。”
朝和垂眸望着透亮的茶汤,许久才低声道:“姨娘倒是看得很开。”
——方才那股对她刨根问底的劲呢?朝和腹诽。
容氏弯唇,目光飘忽地望向窗外,似应答,又似自语,神情柔和地喟叹道:“这高门大户的,我们娘俩孤苦无依,总得自谋生路吧。”
朝和沉吟道:“我既欠了你个人情,你且说说,要我帮你什么?”
“赵氏要赶我出府,你要谋求生计,也算达成共识了。”
容姨娘却沉沉地看着她。那眼神,仿佛是一本大部头书落了下来,尘埃滚滚的,模糊又难解。
只听她没头没尾地冒出来一句:“你不想听听你娘的事吗?”
“我娘?”朝和诧异。
她二人本在谈论赵氏,容氏却倏地提及崔氏,这其中必有缘故。
除非——
崔氏血崩而亡,实为人祸。
此事虽匪夷所思,却也并非不可能。
崔寒英出身簪缨世家,身强体健却突然早产,细想之下,确实疑点重重。
若真是赵氏所为,老太太与二房蛇鼠一窝,必会伪造讯息销毁证据。
再加上早年朝和心智不全,她爹又征战在外,连女儿都顾不上,况论是全家言之凿凿、已盖板论定的旧事?
可此等阴私,容氏身为二房妾室,又是从何而知?
若不是有不得了的耳目,便是也掺了一脚。
思及此,朝和原本惊疑不定的神情骤然变幻,眼中也晦暗不明。
容氏却喟叹长叹:“二小姐不必如此看我。”
“我对大夫人从未起过坏心。”她苦笑,“至于真相,不过是偶然偷听到的罢了。”
容氏定了定神,又沉声道:“是赵氏,她买通了替大夫人接生的稳婆。”
“那你呢?”朝和依旧半信半疑,她不依不挠地追问,“如此私密之事,想必不容易探听吧?”
“彼时事发,大夫人血崩亡故,院子里大换血。”容氏眉间染上痛色,“原先的那些仆役,杖毙了不少,走脱的不多,我费尽心思,才寻着了你娘的贴身丫鬟,是当日守着你娘生产的,叫小翠,为人机灵得很,这才侥幸偷逃了出来。”
“她告诉我,大夫人离世另有隐情。可小翠到底是个丫鬟,身份低微,傍靠夫人存活。如今主子死了,府内也不许声张,简直是状告无门。”
容氏说得眼含热泪,朝和看着她,心里也有些动容。
可她嘴上一点没松劲,仍硬邦邦的:“我凭什么信你?”
“我何必骗你?”容氏愣了一下,脸上绽出个堪称凄艳的笑来,“你娘她,于我有恩。”
她闭了闭眼,又道:“若我连恩人都编排——”
“那才是猪狗不如。”容氏斩钉截铁。
朝和审视着她,神色却已和缓许多。
“有恩?”她轻声道。
容氏点点头。
“虽只有一面之缘,却胜过千言万语。”她苦笑着,眼神却怀念,“若非得遇你娘,说不准,我压根活不到此刻。”
朝和默默听着,心里已有了几分猜测,却依旧耐心等着下文。
“男人嘛,多薄幸。新鲜劲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后院又姬妾如云。争风吃醋的架势,比之青楼更甚,是以我没度得几日风光。”容氏满脸惆怅。
“失了宠,底下人又惯爱拜高踩低,二夫人也瞅准时机打压,外加没有子嗣傍身,与其余妾室同居一所时,难免要遭人白眼。尤其我还是个从风尘里出来的,自然更惹人嫉恨些。”
容氏说着,脸上却流露出回忆往事的茫然来,还带着几分自嘲的笑。
她像条洗净了的旧缎子,又重回脂粉堆里滚了一遭。哪怕揉开了,压平了,可瞧着那笑纹,也不免令人唏嘘到底盖不住岁月的痕迹,仍要时不时地、簌簌落下些陈旧的细粉,又干又糙,刮得她生疼。
可她终究是熬过去了。朝和想,尽管那样苦,那样涩,她还是成了这偌大的后院里,赵氏雷霆镇压下,幸存下来的唯一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