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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最后一个理想家的末路 ...

  •   华国,滨海市。

      结案报告末尾的句号,李常几乎是用了攥碎笔杆的力道划下去的。

      0.5毫米的黑色笔尖在米白色A4纸上顿了又顿,墨痕晕开成一小团深黑,纸页背面被顶出个浅浅的鼓包,像块咽不下去的硬骨头,死死卡在纸缝里。

      “综上所述,鉴于主要嫌疑人王某系重度精神分裂症患者,无完全刑事责任能力,且其作案过程存在多处无法合理解释的疑点,建议将此案移交相关部门进行复核,并对嫌疑人进行强制医疗。”

      钢笔“咔嗒”一声被按回笔帽,李常双手撑着桌沿往后靠,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办公室的白炽灯亮得晃眼,灯管顶端积着层薄灰,在桌面上投下细碎的阴影,却驱不散他心头那片沉沉的阴霾——比审讯室的单向玻璃还厚,比深夜的护城河还冷。

      他偏头望向窗外,滨江市的夜色正铺展开来。

      霓虹灯管在高楼外墙上蜿蜒,像融化后肆意流淌的彩糖,把半边天空染成了暧昧的粉紫色;楼下的车水马龙汇成一条钢铁河流,车灯串成的光带顺着柏油路延伸,最终消失在城市尽头的薄雾里。

      一切都循着既定的轨道运转,红绿灯按时切换,鸣笛声此起彼伏,连风掠过树梢的弧度都像是被计算好的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可这起搅得整座城市人心惶惶的“连环入室催眠案”,偏偏要打破这份虚假的规整。

      持续三个月,七名受害者,上至企业高管下至健身教练,全是身强体壮的成年男性,却都在自家客厅里被人用“眼神+三两句胡话”催眠,乖乖把保险柜密码、银行卡余额甚至祖传的玉佩双手奉上。

      没有撬锁痕迹,没有挣扎打斗,监控里只有嫌疑人王某穿着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慢悠悠地按门铃,像走亲戚似的进门,再拎着战利品出门,连脚步都没乱过半分。

      李常至今记得第一次提审王某的场景。

      那间审讯室的空调总比别处低两度,铁桌边缘磨得发亮,王某坐在对面,双手平放在桌上,手指蜷缩着,像受惊的寄居蟹。

      他的眼神是蒙着一层雾的毛玻璃,空洞得能照出审讯室惨白的墙,可每当李常追问“你是怎么让他们听话的”,那层雾就会突然散掉一瞬,漏出点类似老狐狸偷到鸡的精光,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就是这双眼睛,让李常夜里醒过来时,后背还会冒冷汗——那不是疯子的眼神,是某种藏在暗处、摸清了规则的捕猎者的眼神。

      他咬着牙要查下去,甚至在会议室里跟前来“过问案情”的副局长拍了桌。

      副局长手里的搪瓷杯“咚”地砸在桌上,茶水溅出来,在会议纪要上晕开一小片黄:“李常,案子要讲证据,不是讲你的‘直觉’!”

      结果来得比预想中快。

      第二天一早,一份印着“内部通报”红章的文件就贴在了刑侦支队的公告栏上,李常的名字被加粗,后面跟着“不顾大局、擅自质疑上级决策、影响办案进度”的评语,字里行间都透着冰冷的警告。

      紧接着,张队就把他叫进了办公室。

      张队的办公桌擦得锃亮,笔筒里的笔按长短排得整整齐齐,连他本人的坐姿都规规矩矩——后背贴紧椅背,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等待训话的新兵。

      可他看向李常的眼神,却复杂得像掺了水的墨:眼角耷拉着,像晒蔫的柳叶,透着点惋惜;嘴角却悄悄松了半分,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

      他从抽屉里抽出一张纸,递过来时,指尖还在微微发颤。

      “李常啊,”张队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八度,像是怕被墙外头的人听见,

      “你在队里的能力,谁都没话说。就是……有时候太较真了,像头撞到南墙都不回头的牛。去那边歇段时间,也好。”

      李常接过那张纸,指尖触到纸角的毛边,廉价的油墨味钻进鼻子里。

      调令上的字像一群歪歪扭扭的小虫子,最显眼的是“目的地”那栏:

      【国家超自然现象规划与管理总局,滨江市分局】。

      他把调令翻过来,又翻过去,看了三遍。

      每个字都认识,组合在一起却像听人说“母猪能上树,还得给树挂个‘母猪专属攀爬区’的牌子”——荒诞得让人想笑,又笑不出来。超自然现象?规划与管理?这名字听着还不如小区门口的“宠物粪便监督岗”正经。

      “张队,这……”李常刚想开口问,就被张队摆手打断了。

      张队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又收了回去,放在桌上,轻轻敲了敲桌面,节奏慢得像倒计时:

      “别问,去了就知道。是个清闲衙门,没什么案子,规矩也……比较独特。你正好趁这个机会,调整下心态。记住,到了那边,多看,多学,少说话,尤其别再那么认死理。”

      “清闲衙门?”李常在心里苦笑。他从穿上警服那天起,就没盼过清闲。

      蹲点抓小偷时,在寒风里冻得手脚发麻;追逃犯时,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鞋都磨破了两双;就连熬夜看监控,都觉得屏幕里的画面比家里的电视有意思。

      他那点不合时宜的“理想主义”,说穿了就是想把每个案子查到底,想让受害者能指着嫌疑人说“就是他”——可这点理想,在铁一般的现实和某些看不见的“规则”面前,碎得像摔在地上的玻璃杯,连捡都捡不起来。

      两天后,李常按照调令上的地址,找到了老城区的一条巷子。

      巷子藏在两栋老式居民楼中间,窄得只能容两个人并排走,墙根下堆着居民们腌咸菜的坛子,坛口蒙着塑料布,风一吹就“哗啦”响。

      空气里混着老酱油缸的咸香、墙角青苔的潮气,还有不知道哪家飘来的红烧肉味,暖乎乎的,却让李常心里更凉。

      巷子尽头,立着一栋五层小楼。墙皮剥落得像老人皴裂的皮肤,露出里面灰扑扑的砖,有些砖缝里还长着野草,绿油油的,透着股不管不顾的劲儿。

      楼门口连个招牌都没有,只有一块钉在墙上的旧门牌号,绿漆掉得只剩零星的点,像没洗干净的雀斑。

      要不是门口那个穿着老旧保安制服的老大爷,李常真要以为自己找错了地方——老大爷坐在小马扎上,背靠着墙晒太阳,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脸上的皱纹能夹死蚊子,眼皮抬的时候像生锈的合页,“吱呀”一声,慢悠悠地扫了他一眼。

      “新来的?”老大爷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木头,还带着点刚睡醒的含糊。

      “是,来报到。”

      李常把调令递过去,手指捏着纸边,生怕这张薄纸被风刮跑。

      老大爷没接,只是用下巴往楼里指了指,动作慢得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三楼,最里面那间。”

      说完,又把眼睛闭上了,头靠在墙上,没多久就传来了轻微的打呼声,跟巷子口卖早点的吆喝声混在一起,倒也和谐。

      李常推开楼门,一股混杂着旧报纸油墨香、墙角霉斑腐味和老茶叶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楼道里没装灯,只有每层楼的窗户透进点阳光,在地上投下长条形的光斑。楼梯是老式的水磨石,边缘被磨得发亮,像包了层银边,踩上去的时候,木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像老老鼠在叫。

      他扶着楼梯扶手往上走,扶手是铁的,凉得冰手,上面还沾着点灰尘,蹭得手心发痒。

      这地方跟市局大楼简直是两个世界。

      市局的走廊永远窗明几净,地面拖得能照出人影,对讲机的电流声、键盘的敲击声、同事间的讨论声混在一起,热闹得让人安心。

      可这里,安静得像被时间冻住了,连空气都比外面慢半拍,飘着的灰尘都慢悠悠的,像怕踩碎了什么。

      “果然是个被遗忘的部门。”李常心里沉了沉,脚步却没停,一直走到三楼。

      最里面那间办公室的门是暗红色的木门,油漆开裂得像干涸的河床,上面连个门牌都没有,只有门把手上挂着个小小的铜铃,铃身氧化得发绿,一看就有些年头了。

      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敲了敲门。

      铜铃被震得“叮铃”响了一声,声音脆生生的,在安静的楼道里格外显眼。

      “进!”一个略显油滑的声音从门里传来,带着点嚼东西的含糊。

      李常推开门,最先撞进眼里的,是能把人淹没的“文件山”。

      办公桌、档案柜、墙角,甚至窗台的一半,都被各式各样的文件夹、牛皮纸袋和散落的文件占据。

      文件夹有红色的、蓝色的、黄色的,有的标签都掉了,只用铅笔在封面上画着奇怪的符号——像星星,像月亮,还有像歪歪扭扭的小蛇的。

      空气里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在从窗户缝隙透进的几缕阳光中飞舞,像一群懒洋洋的小虫子。

      一个目测体重超过两百斤的年轻胖子,正埋首在一堆文件后面,对着电脑屏幕念念有词。

      他穿了件灰扑扑的POLO衫,领口被撑得变了形,扣子之间能看到一圈白肉,像刚出锅的包子露了馅。

      肚子挺得老高,把椅子都压得往下陷了一块,椅子腿在地板上留下了浅浅的压痕。

      他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厚得像啤酒瓶底,反光里能看到电脑屏幕上的斗地主界面——一个“王炸”正亮在屏幕中央。

      听到开门声,胖子抬起头,推了推眼镜,脸上瞬间堆起热情的笑容,眼角的肉都挤在了一起:

      “哟!新来的同事?李常是吧?欢迎欢迎!我叫王栋,负责后勤保障,兼带熟悉各项规章制度流程,你叫我王胖子就行!”

      他一边说着,一边艰难地从文件堆后面挪出来——先是把肚子往旁边挪了挪,再用手撑着桌子,慢慢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磨出“吱呀”一声,像快断了的琴弦。他伸出手,手上还沾着点墨水,指缝里夹着根没吃完的奶糖棍。

      李常跟他握了握手,触感又暖又软,像握了个刚捂热的豆沙包。

      王胖子的手劲还不小,握得他指节有点发麻,松开的时候,李常发现自己手背上蹭了个小墨点,像只黑蚂蚁,他没好意思说。

      “你好,李常。今天来报到。”

      他言简意赅,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这间混乱的办公室。

      奇怪的是,虽然文件堆得到处都是,却莫名有种“秩序感”——比如窗台边的文件堆都朝一个方向倾斜,墙角的牛皮纸袋上都画着同一个符号,连散落在桌上的笔都朝着电脑的方向放着。

      这种秩序,像是基于某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分类逻辑,比如“按阳光照射时间分”,或者“按文件纸张厚度分”。

      “知道知道,赵局昨天就跟我交代过了!”

      王胖子笑嘻嘻地,嘴里还带着点糖蒜的味,混着办公室的霉味,居然不算难闻。

      他随手从旁边一堆文件顶上抽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封面印着金灿灿的国徽,边角有点磨损,一看就是经常被翻。

      他“啪”地一声把笔记本拍在李常面前的空桌上——那桌面大概是这房间里唯一还算整洁的地方,只放了一个搪瓷杯,杯身上印着“劳动最光荣”,杯沿还沾着点茶渍。

      “咱们这啊,没啥讲究,就一点,”王胖子突然压低声音,凑了过来,像偷说谁家媳妇坏话似的,头顶的头发稀稀疏疏,能看到头皮,还沾了根白头发,“规矩,流程,比什么都大。

      你可别像在市局那样,想查什么就查什么,在这里,‘按流程来’比啥都重要。”

      他拍了拍那本硬壳笔记本,封面上的字赫然映入眼帘——

      《超自然现象接触与管理规范(内部试行版)》,下面还印着一行小字:

      “违规一次,口头警告;违规两次,写检查;违规三次,卷铺盖走人。”

      “在这里,拳头解决不了的问题,”王胖子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拍了拍自己的腰间——那里没有配枪,也没有电棍,只别着一枚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圆形公章。

      公章是黄铜的,磨得发亮,上面的字因为磨损,已经快看不清了,只隐约能看到“滨江”两个字,挂在红绳上,晃来晃去像块大号的长命锁,“但公章,可以。你以后就知道了,不管是‘处理幽灵扰民事件’,还是‘登记会说话的猫’,最后都得盖这个章,才算完事。”

      他说这话的时候,太用力,腰间的公章往下滑了滑,差点把POLO衫的下摆拽起来,露出里面的白背心。

      王胖子赶紧伸手提了提衣服,脸有点红,干咳了两声:

      “咳,这公章可是咱们的‘尚方宝剑’,比你们市局的枪还管用。上次有个会穿墙的小偷,怎么抓都抓不到,最后我给发了张‘禁止穿墙告知书’,盖了这个章,他第二天就自己来投案了——说盖了章的告知书,穿墙的时候浑身疼,跟被针扎似的。”

      李常看着那本厚厚的规范,封面上的国徽在阳光下闪着光,却让他觉得比审讯室的灯还晃眼。

      再看王胖子腰间那枚看似普通的公章,红绳在阳光下泛着旧旧的光,又想起张队那句“清闲衙门”和“调整心态”,一种巨大的、荒诞的不真实感,像潮水似的把他牢牢包裹。

      他想起自己刚入警时,对着警徽宣誓的场景——那时他穿着崭新的警服,站得笔直,心里想着要“除暴安良,维护正义”。

      想起第一次破获盗窃案时,受害者握着他的手,哭得说不出话,那时候他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可现在,他手里攥着的不是案件卷宗,而是一本写着“超自然现象”的规范,面前站着一个腰别公章、爱吃奶糖的胖子,要开启一段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新生活。

      他的刑警生涯,似乎真的以一种最荒诞的方式,彻底结束了。

      王胖子还在旁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咱们这平时也没啥事,就是处理点‘特殊事件’——比如谁家的狗突然会说人话了,得登记;谁家的花盆突然长到房顶了,得派人去看看;还有的时候,会有‘特殊居民’来办事,比如住在老槐树里的树精,来申请‘树荫扩张许可’……”

      李常听着这些话,看着办公室里飞舞的尘埃,看着窗外慢悠悠飘过的云,突然觉得,或许张队说的“调整心态”,是对的。

      毕竟,在这个连“会穿墙的小偷都怕公章”的地方,他那点认死理的“理想主义”,说不定反而能派上用场。

      而某种难以言喻的、混乱却又被严格“管理”着的新生活,正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向他敞开了大门——门后,或许有会说话的猫,有会穿墙的小偷,还有盖了章就能管用的“尚方宝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最后一个理想家的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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