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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丰饶的阴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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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阳光如同熔化的金子,毫无保留地倾泻在那片日益广阔的田地上。曾经弱不禁风的禾苗,如今已长成齐腰高的青纱帐,穗头饱满,在微风中泛起层层绿色的波浪。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谷物特有的、略带清甜的香气,与不远处圈养地里飘来的牲畜气味、泥土的芬芳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种独属于这个新生农耕部落的、丰饶而复杂的气息。
林夕站在田埂上,她的身影在茂盛的作物映衬下,显得比初来时坚实了许多。长期的户外劳作让她的皮肤染上了健康的铜色,原本属于实验室的苍白和腿伤带来的虚弱已几乎不见痕迹。她仔细检查着几株叶片上出现的细微蛀孔,对跟在身边的乌嘎说:“看到这种小虫了吗?得想办法。不然它们会吃掉很多叶子,影响结穗。”
乌嘎如今已是部落里公认的“农事能手”,她凑近看了看,眉头拧成了疙瘩:“又是这些坏东西!昨天才抓过一遍。灵,光靠我们几个用手抓,抓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也许可以试试别的法子。”林夕直起身,目光投向远处燃烧着驱赶蚊虫的艾草堆,“用有特殊气味的草药泡水,洒在叶子上。或者……吸引吃这种虫子的鸟过来。”
她们正说着,一阵欢快的喧闹声从田地的另一头传来。是部落的孩子们,他们正沿着新修的、更加坚固宽阔的沟渠奔跑嬉戏。自从有了稳定的水源和日益可见的粮食收成,部落里的气氛明显轻松了许多。孩子们的脸上少了些菜色,多了些属于这个年纪的红润和活力。他们不再像过去那样,时刻被饥饿的阴影笼罩,只能在大人身边怯怯地等待偶尔的食物分配。
“灵!乌嘎阿姆!”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举着一把刚采的、颜色鲜艳的野花跑过来,塞到林夕手里,“给!漂亮!”
林夕接过花,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却真实的笑意。这种被接纳、甚至被喜爱的感觉,是她那些冰冷的实验数据从未给予过的。她摸了摸男孩的头:“谢谢,很漂亮。不过,别跑太远,记得按时回来吃饭。”
“知道啦!”男孩笑嘻嘻地跑开了。
乌嘎看着孩子们的背影,感慨道:“以前这时候,孩子们哪有力气跑啊,都饿得蹲在窝棚口眼巴巴地等呢。灵,都是因为你。”
“是因为大家共同的努力。”林夕纠正道,但心底也泛起一丝暖意。文明的进程,不仅仅是技术的进步,更是生存状态的改善,是希望在人心中点燃的光芒。
然而,这片欣欣向荣的景象,并非没有阴影。
傍晚,部落的公共火堆旁,气氛有些微妙。空气中飘散着烤肉的香气和谷物糊糊的味道。大部分族人,尤其是女人、老人和孩子,都围坐在较大的火堆边,分享着用陶釜煮出来的、浓稠的麦粥,脸上带着满足。陶器的普及,让烹饪方式变得更加多样。
但在稍远一些的地方,以锐爪为首的几名年轻猎手,却另起了一堆较小的火,沉默地烤着今天猎获的一只獐子。他们依旧更偏爱烤肉的血性和嚼劲,对于需要耐心等待和精细照料的农业,内心仍存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抵触和优越感。尽管他们也开始享受稳定水源和部分蔬菜带来的便利,但那种亲手搏杀野兽、带回食物的直接成就感,是蹲在地里除草捉虫无法比拟的。
锐爪撕下一大块烤得滋滋冒油的獐子腿肉,狠狠地咬了一口,目光扫过主火堆那边喧闹的人群,尤其是在人群中安静进食的林夕,低声对同伴说:“看把他们高兴的。几把草籽,就忘了肉是什么味儿了。”
一个脸上有疤的猎手附和道:“就是!没有我们冒险打猎,光靠那些草,能吃饱?女人和孩子就是眼皮子浅。”
他们的对话声音不大,但在相对安静的夜晚,还是隐约传到了林夕耳中。她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粥,心里明白,这种因生产方式转变而带来的潜在矛盾,需要时间和更多的成果来化解。农业提供了稳定的基础,但狩猎带来的蛋白质和部落勇士的荣誉感,短期内仍是不可或缺的。如何平衡,将是她接下来要面对的隐形挑战。
几天后,一个更大的阴影,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降临。
这天午后,天空突然阴沉下来,并非要下雨的那种阴沉,而是一种诡异的、泛着黄铜色的昏暗。远处天际线上,隐约传来闷雷般的声响,却不见闪电。
“要下大雨了吗?”乌嘎抬头看天,有些担忧地收拾着晾晒的兽皮。
林夕却皱紧了眉头。这种天色和声音,让她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她快步走到地势较高处,极目远眺。只见天边,一片巨大的、移动的“黄云”正朝着部落的方向滚滚而来,那闷雷般的声音,正是从那片“云”中发出。
那不是云!是蝗虫!规模惊人的蝗虫群!
“不好!”林夕脸色骤变,立刻转身,用尽全力向聚居地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喊:“巨岩!乌嘎!所有人!快!蝗虫!蝗虫要来了!”
她的喊声尖锐而急促,打破了午后的宁静。巨岩第一个从最大的窝棚里冲出来,锐爪和其他猎手也拿着武器警觉地聚拢过来。
“灵,什么蝗虫?”巨岩沉声问,他也看到了天边那诡异的情景。
“是虫子!成千上万!会吃光我们所有的庄稼!快!把所有能烧的东西都点起来!浓烟!用浓烟驱赶它们!”林夕语速飞快,几乎来不及详细解释。她冲向公共火堆,迅速添加大量潮湿的树叶和青草,一股股刺鼻的浓烟立刻升腾起来。
乌嘎和女人们虽然不明所以,但出于对林夕的绝对信任,也立刻行动起来,纷纷点燃就近的火堆,扔进能找到的任何能产生浓烟的东西。孩子们被这突如其来的紧张气氛吓到,哭声四起。
锐爪和猎手们却有些迟疑。虫子?他们打过猛兽,斗过野猪,却从没听说过要对付虫子?还用烟?这听起来太荒谬了!
“灵,你是不是看错了?那可能就是一片奇怪的云……”锐爪忍不住开口。
“闭嘴!”巨岩猛地打断他,他看到了林夕眼中从未有过的惊惧,那是一种深知灾难临头的眼神。“照灵说的做!快!”
首领的怒吼让所有人不敢再犹豫。整个聚居地瞬间动员起来,浓烟一股股升起,试图编织成一道屏障。
但已经晚了。蝗虫的先头部队,如同冰雹一样,噼里啪啦地砸落在田地里、窝棚上、甚至人的身上。紧接着,主力部队如同黄色的风暴,瞬间笼罩了整个天空和大地。阳光被彻底遮蔽,世界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昏暗和喧嚣之中。
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怖景象。无数颚片啃食植物的“沙沙”声汇聚成巨大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浪,淹没了人们的惊呼和哭喊。绿色的禾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只剩下光秃秃的杆茎。
人们挥舞着树枝、兽皮,试图驱赶,但在如此庞大的虫群面前,个人的力量显得如此渺小可笑。浓烟起到了一些作用,蝗虫群在烟雾浓郁的地方确实有所偏离,但它们数量实在太庞大了,依旧有大量蝗虫落入田地。
林夕站在浓烟中,看着自己辛苦数月、寄托了整个部落希望的庄稼正在被疯狂吞噬,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她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知识可以创造,可以引导,但在这种纯粹的天灾面前,依然显得脆弱。
这场灾难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当最后一只蝗虫振翅飞走,天空重新露出惨淡的光线时,所有人都呆立在原地,望着眼前的一片狼藉,鸦雀无声。
曾经绿意盎然的田地,如今只剩下一片破败的枯黄。几乎所有的叶片都被啃食殆尽,只剩下残缺的茎秆在风中无助地摇晃。几个月的汗水、期盼,瞬间化为乌有。
死一般的寂静中,突然响起一声压抑不住的啜泣,是叶。她跪在田埂上,双手插进泥土里,肩膀剧烈地抖动着。这哭声像是打开了闸门,女人们相继瘫倒在地,悲声四起。连一些猎手都红了眼眶,死死攥紧了拳头。
乌嘎脸色惨白,踉跄着走到林夕身边,声音颤抖:“灵……没了……全没了……我们冬天吃什么……”
锐爪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瞪向林夕,压抑的怒火和绝望终于爆发:“都是你!要不是你非要种这些没用的草!我们多打猎,多储存肉干,也不会……”
“锐爪!”巨岩一声暴喝,制止了他后面的话。但那种质疑和怨愤的情绪,显然不止存在于锐爪一人心中。许多道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向了林夕这个“始作俑者”。
林夕没有辩解。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巨大的打击中冷静下来。她走到田地中央,无视那些悲痛和怀疑的目光,仔细检查着被啃食过的植株。
“灵,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好看的……”乌嘎哽咽着说。
林夕没有回答,她拨开一丛被啃得最厉害的植株,仔细观察着根部附近的土壤和残留的茎秆底部。突然,她的眼睛微微一亮。
“还有希望。”她抬起头,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所有人都愣住了,连哭泣声都小了下去。
林夕举起一株残株,指着靠近根部的地方:“看这里,主茎和根还活着。只要根没死,就能再长出来。而且,”她指向一些散落在泥土里的、未被完全啃食的、刚刚灌浆的细小谷穗,“有些种子已经快成熟了,没有被完全吃掉。我们可以收集起来。”
她环视四周,目光扫过一张张绝望的脸,最终落在巨岩身上:“这次是我们准备不足。但我们也知道了蝗虫的可怕。下一次,我们可以提前挖更深的沟,储备更多产生浓烟的材料,甚至想办法养一些吃蝗虫的鸟。灾难发生了,但只要我们人还在,地还在,希望就还在。现在,最重要的是抢收这些残存的种子,保护好根系,然后,重新开始。”
她的声音平静而坚定,没有过多的情绪渲染,却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重新激起了涟漪。是啊,根还在,地还在,人还在。比起过去面对天灾只能听天由命、四处迁徙的绝望,至少现在,他们还有一块可以重新耕耘的土地,还有一个知道如何应对的人。
巨岩深深地看了林夕一眼,然后转向众人,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都听见灵说的了!哭有什么用!女人和孩子,去田里,把还能吃的、还能做种子的,一粒一粒都给我捡回来!男人,跟我去加固圈栏,检查水源!这个冬天,我们不会饿死!”
首领的话驱散了部分阴霾。人们开始默默地行动起来,尽管步伐沉重,眼神却不再是一片死寂。林夕看着人们开始劳作,轻轻呼出一口气。她知道,这次蝗灾是一次沉重的打击,但也是一次考验。它让部落意识到了农业的脆弱,也让他们看到了在灾难面前,团结和坚韧的重要性。
夕阳的余晖再次洒下,将劫后余生的大地和人们的身影拉得很长。空气中依旧弥漫着蝗虫留下的怪异气味,但其中,似乎又多了一丝不屈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