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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泣血杜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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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永世都不会忘记那日所见景像。
青布马车叮当作响,红绸飘摇,灯笼生彩,她披着红盖头,在全村人羡慕的眼光中登上花轿。
而自己,却只能在人群中远远看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怅然若失地转身,一步一步,穿过围观村人的闲言碎语:
"居然傍上城里的老爷,被纳了妾,阿瑶这丫头出息了。"
“听说老爷在定亲那日,送来的彩礼差点没把她家门口堵死咯,实在是羡慕煞人!”
“若我女儿也被哪位老爷相中就好了,也不枉白养她这么久……”
字字句句如针刺耳。
不知漫无目的地走了多久,男子脚下突然一个趔趄,待抬起头时,他才发觉泪水却早已湿透脸庞。
十八年的青梅竹马之情,于这一刹那,皆化作了泡影。
……也罢,若阿瑶过得幸福,自己别无所求。
本来靠着这般自我欺骗,他尚且能浑噩苟活,孰知一年后,他竟听闻阿瑶死去的消息。
“阿瑶爹说……她无法忍受深宅大院的规矩,饮毒酒自尽。”男子默默流着泪,话语哽咽,“可我了解阿瑶为人,她生性善良爱笑,怎会如此轻易就自绝了性命?
男子的悲恸,让崔如珺于心不忍:“你说的阿瑶,她是被哪家权贵纳了妾?”
“我等草民,哪里知晓大老爷的名讳!”男子绝望地摇头,“只有在她出村之日,才隐隐约约听见人讨论什么‘薛大人’……”
崔如珺闻言,脸色陡然一变。
男子并未察觉到他的异常,反而拉起衣袖展示身上的淤痕,自顾自道:“我曾去向阿瑶爹询问真相,却被他爹和兄长用棍棒赶了出去,这其中必有天大的隐情!大人,请您定要为阿瑶做主啊!”
见他又要跪拜,崔如珺忙将其搀扶起来:“事情我已了解了,你别急。如果确有冤情,那我即使堵上仕途,也要还你们一个公道!”
而范无殃明白崔如珺已有头绪,马上接话问道:“郎君身上可带有阿瑶的物件?或是她的旧物也好——这对我们查案至关重要。”
男子僵了僵,从身上取下一只红色香囊:“此乃五月初五日,阿瑶亲手绣予我的艾叶囊……虽是我对她的唯一念想,可若能借此为阿瑶沉冤,你们尽管拿去便是。”
“劳烦了。”范无殃双手接过香囊,“待事情结束,我即刻归还与你。”
……
牵着马走在路上,两人各自沉默不言,面色凝重,似有心事。
“范老板,你怎么看?”许久后,崔如珺突然问。
“嗯,我猜测,她家人必定知道些许内情。”范无殃答完,遂又反问,“崔大人,您是不是认识男子口中的那位薛姓权贵?”
崔如珺犹疑半刻,缓声说道:“我刚上任不久,就听过咸城有位大人物,素来贪图美色,专爱强纳民女为妾。你回想一下他的形容:有钱有权、驻所咸城,还姓薛……符合这些条件的,我仅认识一个人,那就是盐铁转运使,刑部侍郎——薛冠。”
“盐铁使?”范无殃愕然,“那可是实打实的掌权高官,要查他,怕比登天还难吧?”
“没错。”崔如珺微垂下眼帘,“所以这事还得从长计议……”
“既然如此,倒不如先把阿瑶的鬼魂唤出来,也许她能忆起些生前被害细节,为我们指条明路呢。”
“唤出来?”崔如珺一怔,“你要怎么……”
范无殃不作回答,径自从随身账本中撕去一页,几下便将其折成一只小小的纸人:“崔大人,可否替我拾些枯木生火?记得要槐木。”
崔如珺虽疑惑不解,但也依照她的指示,从林子里捡了些槐树枝来,引燃草绒,静待火焰升腾而起。
“还记得上山时,我们所遇的女鬼吗?她当时就是在这附近出现的。”范无殃抖了抖小纸人,解释道,“此为纸魂俑,将亡者的信物夹置其中,送火引路,即可重新进鬼境。”
崔如珺看愣了,片晌后才蹙眉问:“范老板,你究竟藏着多少法宝?”
范无殃笑而不语,将纸人投向火里。随后只见焰芒轻颤,浓烟开始不断自火堆出,顷刻间,弥漫了二人脚下的每一寸土地。
天色愈渐昏暗,恍若一片遮天蔽日之势。
“冥路迢迢,自有归处;汝若有怨,且指引我前路。”
轻声念完,范无殃以面汤浇灭火焰,再对崔如珺一颔首,“走吧,跟随余烟流动的方向,定能找到阿瑶。”
“……真神奇,跟四次元口袋似的。”
崔如珺嘀咕一句,当即大步越过范无殃,走在前方打头阵。
青烟飘飘绕绕,浮动半空一路前行,两人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不多时,便发现在林子中间,出现了个与此地格格不入的东西。
一墙影壁。
然渗人的是,影壁上竟长满了大大小小的眼睛和嘴巴,无数眼珠子不停四处转动,眼含嘲弄,仿佛在恶意窥伺着什么。
等范无殃和崔如珺到前,那些目光不约而同地刺向了他们。
“原来如此,人言可畏,这便是阿瑶的心魔。”范无殃顿时明白了一切。
崔如珺则凑近了一些:“范老板,你听,这面墙好像有人在说话。”
范无殃侧耳,果然听见了断断续续的话语:
“……老爷疼你只是一时的,给我记好规矩,别把外头的野习惯带进来。你若安分便罢,不安分,我自有打发你的法子。”
“你怎么做事的?给主母奉杯茶还能溅出水来!要不是主母宽宏大量,你早被拖去掌嘴了,还不谢谢主母!”
“妹妹看着倒清秀,就是出身差点,听说老爷是在庙会看上你的?呵,也不知你这福气能享多久……”
余后那些更加不堪入耳的嘲弄,让范无殃再不愿容忍,她挥手弹指,影壁霎时灰飞烟灭,取而代之的是另一面朱漆高墙。墙上一扇菱花木门,窗纸后灯影煌煌,可见两个清晰黑影一立一坐,相对无言。
坐着的黑影是个大腹便便的官员,头戴幞头,窄袖袍衫,体态从容自若。而站立的瘦小女子垂首缩肩,腰身低伏,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官员率先出声,沙哑的嗓音隐约穿透出来:“书阁之事,你究竟看见了多少?……如实道来,我不怪罪。”
女子浑身一抖,下跪谢罪:“回老爷!妾真的什么都没听见!妾……妾只是遵照夫人的吩咐,给老爷和客人送来鱼翅羹……”
“一派胡言!”官员呵斥道,“我已交代过,当天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入书阁!你无视规矩,不知悔改,居然还敢找借口狡辩!”
“老爷,妾说的话千真万确啊老爷!求您明鉴!”女子的求饶带上了哭腔。
“……桌上的酒,你喝掉吧。”
静默许久,官员缓缓道。
女子泣不成声:“老爷……”
“那并非你该踏足的领域,事已至此,再多忏悔也无事于补。”官员不疾不徐地道,“放心,事后我自会送一大笔银子去你家,算作丧葬费。别忘了,你家当初接我那笔彩礼时,是怎么跟媒人保证的?如今若是不听话,我可是有法子全要回来的。”
长久的沉寂下,唯剩依稀听见无助的呜咽。
“是……”
最终,女子慢慢直起身子,用颤抖不已的手执起酒壶,仰头一饮而尽。
哐当!
酒壶落地,轻微的脆响过后,火光倏然消逝,门后彻底沦作漆黑和死寂。
范无殃眼眸一暗,没有过多犹豫,当机立断去推开了木门。
只听得“吱呀”一声,她踏入门槛,将房中谲诡尽收眼底。
此为一间不大不小的厢房,其内所有烛灯皆已熄灭,地板、墙面,甚至床边,无不开满了大朵大朵的红杜鹃。红花绿叶间,还缠着丝丝缕缕的蛛网,既妖艳,又颓唐。
面对门口,有一张黑漆拔步床,水红色床幔轻轻地随风飘摇,而那位披裹盖头、身穿嫁衣的女子,此时正双手交叠坐在床上,一动不动,恍若一只毫无生气的木偶。
“你可是阿瑶?”范无殃来到女子面前。
“……”
女子没有反应。
“我明白你的冤屈,也明白你的怨恨。”范无殃继续道,“只愿你能将被害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我,投胎之前,我会帮你完成未尽的心愿。”
“我……从未有过怨恨。”女子低下头,“我自小在青萍山下长大,家中以捕鱼为生,日子清贫,至少悠闲自在。可自从薛大人许诺要纳我为妾后,一切都变了……”
爹娘的讨好,兄弟的算计,村人的非议……
原本和睦的生活,就此彻底被打乱。她想逃,却无处可去,毕竟,权力遮天的大手如山崩压下,没人能自那掌心中逃脱。
就连他。
她曾经的如意郎君,也因此默默选择了退缩,再不与她相见。
“薛府的规矩很多,也许我穷极一生也学不完,虽日日遭受冷眼,但只要学会顺从,倒也能勉强过活。”女子的话语逐渐染上了一丝自嘲的笑意,“只是我没想到,仅是那小小一包盐,竟要了我性命。”
“盐?”范无殃轻蹙双眉。
“那日,我送鱼翅羹到书阁。刚到门口,却撞见老爷正和个陌生老者说话,老爷手里还拿着一袋盐。”女子说道,“事实上,我当时根本没听清他们说了什么,见阁中有人,我立马退下了。可老爷知道后发了大火,说我犯下的死罪,要么自己认,要么株连九族,我只能……”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语气也越来越淡然,“细想我这一世,从来都是身不由己。既然不敢有奢望,自然也不会抱憾。”
“你确定吗?”范无殃问,“你既为鬼,应该能看出我的身份,如若毫无遗憾,为何又要指引我去往清萍村?”
女子交叠的手指动了一动,良久,才悠悠开口:“我的尸身被埋在十里郊地之外,那里荒凉无人,最是寂寞。若你们下山时能偶遇阿远——我的青梅竹马,请让他为我种下一些红杜鹃罢,今生无缘,来世……”
她哽住,像是经过了一番挣扎,哑声低泣,“待来世,我只愿轮回为一朵花、一只鸟,自由自在地活一场,就够了。”
“你的遗愿……”范无殃取出葫芦,扬唇一笑道,“我接受了。”
咒语念下,女子的魂灵随风消散,迷雾散尽,四周只剩下苍苍深林。
崔如珺一直默然站于远处观察,直至范无殃收魂完毕,他才阴沉着脸,肃色开口:“岂有此理,只为了一包盐,就硬生生剥夺了别人性命?”
“或许,那并非普通的盐……甚至,不是盐呢?”范无殃面无表情地回头看他,“崔大人,您有没有发现,阿瑶说的陌生老者,与炽燃鬼回忆里的黑衣人有相似之处?”
她的眸光陡然放冷,眼底深处泛着仇恨的波澜。
*
“阿瑶!——”
夕阳西下,少年手捧一大束红花,乐颠乐颠地向河边的少女跑去,“你猜我发现了什么?在树林里面,居然也有你最喜欢的红杜鹃!”
少女缓缓回首,收下花儿,低眸含笑,面若红霞。
看着她美好的笑颜,少年一怔,顿时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说道:“等、等将来我们成亲,我就在家门口种满杜鹃花,让你天天都能这么笑……”
“嗯。”少女以花遮面,娇声应允——
“我等你。”
从浑浑噩噩中睁眼,男子只觉得恍惚做了一场很遥远的梦,等他转醒时,才发现自己是在阿瑶坟前哭着睡去的。
望向眼前那座孤零零的月下土坟,男子迷茫地呢喃着:“若我当时能勇敢一点,不顾一切带你远走高飞的话,结局会不会就不同了?……”
擦去未干的泪水,心中空余无尽悔恨。
他极其缓慢地起身,不经意间,发现那坟土边上,多出了一抹异常鲜艳的红。
“阿瑶?”
男子愣愣地捡起那只绣着杜鹃花的香囊。
绢布柔软,针脚细密,唯独阴冷月光下的那朵杜鹃,绯如鲜血,艳如胭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