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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瑾瑜初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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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一开口,其他几位新晋的常在、答应也如梦初醒般围拢过来,脸上堆着热切的笑容,你一言我一语地奉承:
“是呢,纪贵人仪态端方,性情又温和,难怪皇上和太后娘娘看重。”
“往后在宫中,还要请贵人姐姐多多指点我们呢。”
她们众星拱月般簇拥着纪初珩,自然而然地随着嬷嬷向殿外走去,仿佛形成了一个以她为中心的小圈子,气氛热络。
纪初珩被众人围着,脸上依旧带着那抹惯有的温婉浅笑,耐心听着姐妹们的言语。走到门口,她似忽然想起什么,停下脚步,在一片笑语声中回过头来。
她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独自站在原地、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沈怀瑾身上,语气温柔而自然:“怀瑾,你还愣着做什么?快些一起过来吧。”
*
早膳后,怀瑾与雪盏来到了撷芳殿。
青砖铺地,中央有两株老梨树,枝条在半空交错,光秃秃的,只余几片枯叶还挂在枝头,在风中瑟瑟发抖。
推开东偏殿掉漆的门,一股冷气扑面而来。
殿里很小,一床一榻一桌两椅,墙角堆着个熏笼,炭火烧得正旺,可还是冷得很。
她环顾四周——墙上的漆还没干透,散发着刺鼻的味道,混着潮湿的霉味。窗纸是新糊的,透着光,能看到外头的雪。地上铺着青砖,冰凉冰凉的,踩上去寒意直往脚心钻。
床上铺着新被褥,叠得方方正正,可那被面薄得能看到里头的棉絮。
她竟有些恍惚,这与她殿选时见过的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哪里像是同在一片宫檐之下?
“小姐,”雪盏放下包袱,声音有些发颤,“地方虽小,收拾干净也能住。听说西殿住着陆常在,育有皇子,颇得圣心。”
她说着,已经开始收拾。
怀瑾点点头,没说话。她深吸一口气,走到床边坐下。被褥有些硬,坐上去咯得慌。
雪盏点燃熏笼里的炭,火苗慢慢旺起来。过了一会儿,闻到一股烟味。
怀瑾回头看了一眼。熏笼里的火忽明忽暗,时不时冒出些烟。炭块粗细不均,颜色深浅不一,一看就是杂木炭。
这种炭,镇国公府里从不用。祖父虽然节俭,府中用的也是寻常官宦人家的枣木炭,烧起来火力稳、烟少。
怀瑾看着那熏笼,心里淡淡叹了口气。住进宫里,反倒不如从前了。她转头看向雪盏:“雪盏,跟着我,委屈你了。”
雪盏正铺被褥,闻言抬头,眼睛瞪得圆圆的:“小姐!您再这样说,我可要生气了。奴婢答应过沈老将军,出生入死都要保护好小姐,这算什么苦?”
两人正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还有温柔的笑语:“沈妹妹来了?初来乍到,可还住得惯?”
只见一位丽人由宫女搀扶款步而入,身后乳母抱着个裹在锦缎里的婴孩。那丽人暖杏色袄裙外罩鹅黄比甲,孕肚明显。面容姣好,含笑杏眼蕴暖阳。
“陆常在安好。”沈怀瑾屈膝行礼。
“快别多礼。”陆若霜声音柔似羽毛,伸手虚扶一把。她碰到怀瑾的手腕,眉头微蹙,“呀,手这样凉。”
她立即转头吩咐宫女:“把那两筐枣木炭搬进来,再把兔毛手炉、那两床厚些的锦被、还有那几匹缎子都给沈妹妹送过来。”
“姐姐这是……”怀瑾有些不好意思。
“妹妹初来,东西肯定不齐全。”若霜笑着说,“这些物件都是我平日里用惯的,妹妹先凑合用着。等过两日尚寝局送来份例,再添置不迟。”
怀瑾心头一暖:“多谢姐姐想得这般周到,姐姐快请坐。”
若霜握住她的手,笑容温婉,“听闻殿选那日,妹妹吟的那句‘心系落鹰峡外雪',连太后娘娘都赞不绝口呢!” 她自然落座,从乳母手中接过孩子,“燮儿,瞧瞧新来的沈答应。”
沈怀瑾忍不住凑近看:“小殿下多大了?”
“刚满周岁。”若霜抱着孩子自然落座,“燮儿排行第八。”
“八皇子?”怀瑾有些惊讶,“陛下膝下已有八位皇子了?”
“是啊。”若霜笑着,“妹妹初来,对宫里不熟吧?”
沈怀瑾顺势请教宫中人事,陆若霜便为她略说了说如今宫中的情形。
皇上嫔妃不算多,以宓皇后娘娘为尊。皇后出身勋贵世家,是陛下结发妻子,最是端庄贤德,极得太后和陛下敬重。庄妃协理后宫,是潜邸旧人,欣嫔与丽嫔也都是有封号的主位娘娘。余下的便多是贵人、常在、答应这些小主了。
她轻轻拍了拍怀瑾的手,温言道:“妹妹初来,往后慢慢就熟悉了。你我既同住撷芳殿,便是缘分。往后互相扶持,彼此照应,日子总会好过些。”
又闲话片刻,八皇子眼皮打架。若霜起身告辞,她离去时,细心地替沈怀瑾拢了拢门帘,防止夜风侵入。
送走若霜,殿内重归寂静。雪盏收拾茶具,忍不住小声嘀咕:“陆小主和气,生了八皇子还怀着龙裔……怎的位份只是常在?景阳宫纪贵人刚入宫就……”
“雪盏!”沈怀瑾轻声打断,眉头微蹙,“位份岂能妄议?陆姐姐真诚,我们更该谨言慎行。”她嘴上虽如此说,心里那点疑惑却更深了。是啊,育有皇子且再度有孕,按常理,位份至少也该是个嫔位才更相称。这“常在”之位,确实有些耐人寻味。
夜深人静,撷芳殿东殿的烛火下,怀瑾想到殿选时看见皇上的那股熟悉感,思虑许久,到底按捺不住心中疑虑,铺开素笺,研墨提笔。
“祖父大人尊鉴:孙女怀瑾敬禀。宫闱森严,终得入选,蒙恩赐封答应,居撷芳殿东偏殿。一切初定,万望祖父勿以孙女为念。”
写至此,她笔尖微顿。此末流答应,与家族昔日荣光相比,实在微不足道。她深吸一口气,继续写道:
“孙女深知位卑言轻,此后必当恪守宫规,谨言慎行,步步留心,绝不行差踏错,以期上慰天恩,下耀门楣,不负祖父自幼教诲……”
“……另有一事,孙女心中实在困惑。昨日殿选得见天颜,只觉陛下威仪万千,令人不敢直视。可不知为何,孙女竟觉陛下龙姿,有几分难以言喻之眼熟,恍若前缘。孙女自知此念荒唐,斗胆叩问祖父,孙女年幼时,可曾……于何处,有幸得见天颜否?”
*
第三日,教习嬷嬷开始带新晋妃嫔至储秀宫后殿学规矩。
殿内桦木炭暖意融融,却弥漫压抑。
教习嬷嬷姓郭,她站在殿中,左肩略微低垂,面无表情:“诸位听好了,宫中规矩森严,一举一动皆有章法。今日学奉茶。”
她抬手指了指桌上的茶盏,左肩不自觉地微微一顿,“薄瓷烫手,须得稳。端茶时,双手托盏,指尖轻抵盏沿,手腕平稳,不可晃。”
“沈答应,你来。”
沈怀瑾心里咯噔一下,她在镇国公府长大,基本的规矩礼数自然是懂的,可家里长辈疼她,从不在这些事上较真。何况她又随祖父在军中待了好些日子,行军时大家席地而坐,碗一端就喝,哪有什么“手腕平稳不可晃”的讲究?这精细规矩,怕是要了亲命了。她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端起茶盏。
薄瓷烫得手心发麻,她感觉手里捧的不是茶,是随时要炸的火雷。
“往前走几步,端给纪贵人。”
沈怀瑾挪动脚步,竭力保持平稳。可越是紧张,手越抖。走到一半,脚下不知怎么一绊。身体失衡,茶盏猛晃,茶水溅出,洒了自己一袖子。
“当心!”纪初珩迅速起身,扶住她手腕,帮她稳住茶盏。
沈怀瑾手腕一稳,茶盏总算没掉。她心有余悸,看着纪初珩滴水未沾的裙角,再看看自己微湿的袖口,内心捶胸顿足。
“多谢纪贵人。”她讪讪道。
“无妨。”纪初珩温和道,“怀瑾初学,多练几次就好。”
郭嬷嬷皱眉:“你这步子太急,脚下虚浮,莫非是练过武?”
沈怀瑾一愣:“郭嬷嬷怎么知道?”
“你站立时重心偏前,走路时脚下发力过猛,这是习武之人的通病。” 郭嬷嬷打量着她。
沈怀瑾心头一紧,忙道:“怀瑾自幼随祖父在边塞,确实……练过些拳脚。”
“难怪。” 郭嬷嬷冷笑一声,“沈答应,你可知道,这后宫要的是什么?”
沈怀瑾一愣:“请郭嬷嬷示下。”
郭嬷嬷在宫中沉浮数十载,见多了红颜未老恩先断的凄凉,又见沈怀瑾初封仅是末等答应,心下便认定了她家世不显、圣心不眷。
她的目光上下打量怀瑾,带着毫不掩饰的挑剔:“这后宫,要的不是提枪跨马的粗人,而是婷婷袅袅的佳人,要的是能侍奉圣上、讨圣上欢心的女子。”
几个秀女掩嘴低笑,窃窃私语:“镇国公的孙女,怎么连这点规矩都不懂?”
“就是,殿选时不是挺厉害的吗?”
周常在更是故意从她身边走过,手肘“不经意”地撞了她一下。
沈怀瑾身子一僵,右手本能地就要去扣对方手腕——这一招她练过千百遍,只需轻轻一拧,就能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跪地求饶。
就这点本事也敢来挑衅?
可她硬生生收住了动作,任由那一下撞在自己胳膊上。
“哟,对不住啊沈答应。”周常在假意道歉,眼神却满是挑衅,“您这练过武的身子骨,应该不至于这么不经撞吧?”
怀瑾正要说话,郭嬷嬷却先开口了,声音不咸不淡:"沈答应,宫里最重要的是眼力见。连个站位都看不清,往后如何侍候主子?"
郭嬷嬷是这里的主事人,所有人都要听她的,她若是主持公道,周常在哪里敢这般嚣张?
怀瑾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紧,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惶恐:“嬷嬷教导的是,是怀瑾站得不是地方,挡了周姐姐的路。”她心中冷笑,好一个眼力见。这宫里的人,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倒是如出一辙。
要怎么教训这个两个贱婢呢?怀瑾心中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