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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念念不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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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博物馆的玻璃展柜前再次遇见他时,灵魂都为之战栗。
他是新来的实习生,叫李玖,二十一岁,穿着干净的白T恤,正低头给一群小学生讲解唐彩俑。阳光穿过穹顶,落在他柔软的短发上,侧脸的轮廓像极了贞观年间,那个在梨花树下对我伸出手的稚奴。
而我,明珠,是带学生来参观的历史系老师。
我的学生们围了上去,我站在人群外围,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一声一声,敲打着一千三百多年的时光。我看着他,试图在那双年轻的眼睛里找到一丝熟悉的温柔,一点旧日的涟漪。
一个学生问他:“老师,你最喜欢哪个皇帝?”
他笑了笑,声音清朗,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疏离感:“从功业上说,当然是太宗皇帝。至于高宗李治……”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基于现代价值观的评判:“他后期体弱多病,让武则天代行天子事,差点把李唐江山都丢了,有点……嗯,优柔寡断吧。”
我的指甲猛地掐进掌心。
那些在紫宸殿里,他忍着头痛与我并肩批阅奏疏的深夜;那些在帝国风雨飘摇时,他紧紧握住我手的温度;那些他伏在我膝上,说“媚娘,唯有你能托付”的信任……在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里,灰飞烟灭。
他不记得了。不记得大明宫的月色,不记得感业寺的誓约,不记得我们共同执掌的万里山河。
他转世了,带着我挚爱的那副皮囊,却把爱我的那颗心,永远留在了乾陵。
学生们散开,他朝我走来,出于礼貌地点头:“明老师。”
我几乎用尽了轮回几世积攒的全部力气,才维持住脸上的平静。“你似乎,对武则天很有看法?”我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奇怪。
他有些意外,随即坦然地点点头,带着一种学术探讨式的客观:“她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政治家,权术手腕登峰造极。但从情感上,我无法认同。她夺了李家的天下,对自己的儿子也……太狠了。”
他用的词是“无法认同”,是“太狠了”。
我看着他,忽然想起我下令处死太平公主的那个晚上,我在空荡荡的宫殿里坐了一夜,流尽了一生最后的眼泪。原来在后世,在李治的转世心里,那只是一个“太狠了”的注脚。
我笑了,嘴角弯起一个他看不懂的弧度,那里面积淀着千年的风霜与寂寥。
“李老师,”我说,目光越过他,看向他身后展柜里那块属于我的、空空如也的无字碑,“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但情感不是。也许高宗从未后悔,也许……他心甘情愿。”
他愣了一下,显然不理解我为何会说出这样带着文学色彩的话,只是出于礼貌地回以一個客气的、疏远的微笑。
那笑容像一把崭新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我灵魂深处最旧的那道伤疤。
我没有再看他,转身走向下一个展区。我的高跟鞋敲击着光洁的地面,发出清脆的回响,像极了当年在太极殿上,我走向龙椅时的步伐。
他永远不会知道,那个他评价为“狠辣”的女人,此刻正走在他前方几步之遥。
他永远不会知道,他随口的一句评判,比上官仪所有的谏言、比徐敬业所有的刀剑,都更让她痛彻心扉。
他活成了我最熟悉的模样,却带着一把最陌生的尺,来丈量我背负了一生的业。
而我,依旧是那个武则天。
即便转世,即便被他遗忘和否定,我的脊梁,也绝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弯曲。
只是,在走出博物馆,迎上外面灿烂阳光的瞬间,我默默地想:
九郎,这一世,你的明珠,不再需要你的温暖了。
她独自一人,也能照耀这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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