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戏人间》小羊0110

2、第一章 第二回

　　陈伶的世界在那一刻被彻底抽空了声音。

　　雨声、咯吱作响的钢索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一切都被一种绝对死寂的真空所取代。他的目光被牢牢钉死在那个蜷缩的人影，以及那摊仍在缓慢扩张的、暗红色的粘稠液体上。

　　时间仿佛被拉长，又被压缩，变得粘稠而怪异。

　　他的大脑拒绝处理眼前接收到的信息。这是……道具？某种极其逼真的特效？一场针对他的、品味极其低劣的恶作剧？对，一定是这样。阿杰和老刘那两个混蛋，肯定是他们……

　　他试图扯动嘴角，挤出一个嘲讽的笑，来对抗心底疯狂滋生的寒意，但面部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

　　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气味蛮横地钻入他的鼻腔——甜腻中混杂着铁的腥气，如同生锈的糖果，那是血液特有的、生命流逝的味道。这味道过于真实，瞬间击碎了他所有的自我安慰。

　　他的腿开始发软，不受控制地向后退了半步，脚跟撞到了一个倒在地上的颜料罐，发出“哐当”一声脆响。这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炸开，惊得他浑身一颤。

　　必须确认。必须过去看看。

　　这个念头驱使着他，如同提线木偶般，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向那团阴影。每一步都踩在粘稠的血液边缘，鞋底拉起细微的、令人牙酸的血丝。昏黄的灯光在他头顶摇曳，将他自己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扭曲、放大，像一个张牙舞爪的怪物，正与他一同逼近那具躯体。

　　距离在缩短。

　　三米。两米。一米。

　　他终于站在了那具尸体的旁边，居高临下地看着。

　　尸体面朝下趴伏着，双臂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扭曲在身侧，深蓝色的天鹅绒外套在背部中央的位置，被撕裂开一个狰狞的口子，一柄样式古朴的匕首——正是剧中用来“刺死”他的那柄道具——此刻，正牢牢地、深深地没入了那个创口，只留下雕刻着蛇纹的刀柄暴露在外。刀柄周围的天鹅绒布料被血液浸透，颜色深得发黑，边缘处则是不断渗出的、更为鲜艳的红色。

　　血，就是从那里流出来的，顺着身体的轮廓，在地板上汇聚成那一大滩触目惊心的红。

　　陈伶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压住。他缓缓地、极不情愿地蹲下身，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去触碰，却又在即将接触到那冰冷皮肤的瞬间猛地缩回。

　　他需要看到脸。他需要知道这是谁。

　　这个念头如同魔咒，在他脑海中盘旋。

　　他深吸一口气，那浓烈的血腥味几乎让他晕厥。他强忍着胃部的翻搅，伸出双手，抵住尸体冰冷而僵硬的肩膀，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将它翻转过来。

　　尸体异常沉重，或者说，是死亡本身赋予了它超乎寻常的重量。关节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在寂静中清晰可闻。终于，伴随着布料与半凝固血液撕扯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细响，他将尸体翻了过来。

　　那张脸，毫无遮挡地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陈伶的瞳孔骤然放大到极致，眼球因为极度的惊骇而几乎要凸出眼眶。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逆流，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不——可——能！

　　他的大脑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啸，每一个细胞都在疯狂地否认着眼前的事实。

　　那张脸……

　　那张脸，他再熟悉不过。

　　每一天，他都会在镜子里看到它。那略显苍白的皮肤，那因为长期熬夜而带着淡淡黑眼圈的双眼（此刻紧闭着），那不算高挺但线条清晰的鼻梁，那总是习惯性微微抿起的、没什么血色的嘴唇……

　　每一处细节，每一道细微的纹理，都和他一模一样！

　　这就是他自己的脸！

　　躺在地上的，穿着和他一样戏服的，胸口插着一柄匕首的，是一具和他长得完全一样的尸体！

　　“嗡——”

　　巨大的耳鸣声如同潮水般涌来，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思绪。视野开始扭曲、晃动，眼前的景象像是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闪烁着不真实的光斑。天花板上的灯光变成了一团晕染开的、恶意的黄色光晕。

　　他猛地向后跌坐下去，臀部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地板上，震得他五脏六腑都错了位。但他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一种彻骨的寒冷，从尾椎骨沿着脊柱一路窜升，瞬间冰封了他的四肢百骸。

　　幻觉？梦？

　　他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尖锐的痛感传来，却丝毫没有驱散眼前的景象。那具尸体依旧躺在那里，无声地宣告着它的存在。

　　我是谁？

　　如果躺在那里的是“陈伶”，那现在站在这里，看着这一切的……又是谁？

　　一个荒谬绝伦、令人疯狂的问题，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他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从身体里被抽离，像一缕轻烟，飘浮在半空中，冷漠地俯视着这出荒诞的戏剧。

　　他看到了那个跌坐在地、面无人色的“自己”，也看到了那具安静躺卧、已然死去的“自己”。

　　两个“陈伶”。一个生，一个死。

　　生的那个，瞳孔涣散，呼吸紊乱，像是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
　　死的那个，面容安详（除了过分的苍白和凝固的血液），仿佛只是沉睡。

　　强烈的恶心感翻涌上来，他趴在地上，开始剧烈地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他的喉咙。眼泪和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混杂在一起，让他看起来狼狈不堪。

　　混乱。极致的混乱。

　　记忆的碎片在脑海中疯狂碰撞、闪回。昨晚的排练，今天的晚餐，化妆时镜子里的自己……所有的画面都变得可疑，都蒙上了一层不真实的阴影。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哪一段记忆是属于“我”的？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那具尸体。那双和他一样的眼睛紧闭着，再也无法睁开。一种诡异的、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心头，那不是单纯的恐惧，也不是纯粹的悲伤，而是一种……亲眼目睹自身终结的、哲学层面上的巨大虚无和恐慌。

　　他杀死了“我”？
　　还是“我”杀死了他？
　　或者……我们本就是一体，如今只是被强行分成了生与死两部分？

　　没有人能回答他。

　　化妆间里，只有他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声，以及那无处不在的、甜腻的血腥味，如同实质般包裹着他，将他拖向无底的深渊。他坐在那里，坐在自己的血泊旁边，陷入了一场关于存在本身的、永无答案的恐怖风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