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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腰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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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有人比我们更心急。”云珩的声音依旧平稳,仿佛门外那辆沈府的马车只是路边寻常的风景。他手中那柄沈周山水扇不知何时已收拢,修长的手指在温润的扇骨上轻轻摩挲,目光却穿透竹帘,锁定了沈府管家的一举一动。
“贺风。”
“属下在。”车外传来低沉的回音。
“不必停车,直接驶入中庭。若有阻拦,报我名号。”云珩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
马车并未如沈府管家预料般停在府门外,而是在贺风一声沉稳的“刑部办案,闲人退避!”的呼喝中,无视了门房和沈府管家的愕然阻拦,径直冲破了卫府半开的侧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一路畅通无阻地驶向内院深处。
这一下变故,不仅让门房和沈府管家目瞪口呆,连卫府内闻声赶来的仆役们也惊得停下了脚步,面面相觑。
马车稳稳停在卫府主院“松涛苑”前的空地上。云珩率先掀帘下车,身姿挺拔,锦袍虽沾尘,气度却卓然。他并未理会周围惊疑不定的目光,转身,极其自然地伸出手,稳稳扶住了紧随其后下车的卫莺时。
卫莺时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周围聚焦的视线和窃窃私语。她抬头,一眼便看到了闻讯从正厅疾步走出的父亲卫茂源。
卫茂源有远见,生意做得大,同时还在边茶贸易中帮官府换马,去岁江南灾年捐粮赈灾,朝廷授予了承信郎的头衔,在钞关街建府,加之长子科考有望,也算是往来无白丁。
卫茂源年约五旬,身材微胖,面容儒雅中带着商贾的精明,此刻却眉头紧锁,脸上青白交错。他的目光先是落在穿着黑衣,形容略显狼狈的女儿身上,旋即又移到她身边那位气度不凡、明显非池中之物的陌生男子身上。最后,又瞥见被贺风带下马车、同样狼狈不堪的苏荷。一时间,信息量巨大,饶是见惯风浪的卫茂源也有些反应不及。
“莺时?!你……你这是怎么回事?!”卫茂源的声音带着颤抖和不解,“沈府管家说你昨夜打伤夫君逃婚……还有这位是?”他的目光紧紧锁住云珩。
“爹!”卫莺时眼眶瞬间红了,劫后余生见到至亲的委屈和后怕汹涌而上。她快步上前,扑入父亲怀中,声音哽咽,“女儿……女儿差点就再也见不到您了!”
“胡说!到底发生了什么?沈府说你……”卫茂源拍着女儿的背,心疼又焦急。
“卫伯父,”云珩上前一步,姿态恭敬却自有威仪,“在下云珩,家父云崇,乃莺时生母的族兄。按辈分,莺时当唤在下一声表兄。”
“表兄?”卫茂源愣住了,仔细打量着云珩,“这……老夫从前未听夫人提起过……”
“家父早年离乡,与姑母音信阻隔多年。直至姑母仙逝,家父才辗转得知消息,深以为憾。此番在下奉家父之命南下公干,兼有寻亲之意。昨日方抵钦州,机缘巧合,竟在沈府后巷……”
云珩语速平稳,逻辑清晰,将昨夜“偶遇求救侍女苏荷,得知表妹新婚受虐,及时赶往接应”的故事娓娓道来。他的措辞严谨,细节到位,神情坦荡真诚,极具说服力。卫莺时连连侧目,这人说谎都不打草稿。
“受虐?!”卫茂源的声音陡然拔高,眼中燃起怒火,“沈修文那竖子对我儿做了什么?!”
就在这时,被贺风拦在外围的沈府管家终于按捺不住,不顾阻拦冲了过来,指着卫莺时尖声道:“卫老爷!您千万别听他们胡说!是这个贱人!是她新婚之夜勾结这个野男人,用凶器打晕了我家公子,卷了细软私奔!我家公子现在还在府中昏迷不醒!您看看!这还有她留下的凶器——瓷枕碎片!”他说着,竟真的从怀中掏出一块用布包着的、带着暗红血迹的碎瓷片!
这恶人先告状、颠倒黑白的本事,让卫莺时气得浑身发抖。
卫茂源看着那块染血的瓷片,再看看女儿,“莺时……这……”
“爹!”卫莺时挣脱父亲的怀抱,挺直脊背,指向苏荷,“您问她!让她亲口告诉您,昨夜沈府究竟发生了什么!沈修文又对她做了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瑟瑟发抖的苏荷身上。
苏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卫茂源连连磕头,哭喊道:“老爷!奴婢该死!奴婢罪该万死!但奴婢不敢再瞒了!”她抬起满是泪痕和血污的脸,指着沈府管家,声音充满了恐惧和恨意,“是他!是沈修文!他指使奴婢在小姐的合卺酒和醒酒汤里下了断肠草!他想毒死小姐,好侵吞小姐的嫁妆,去填补他沈家的亏空!”
“你……你这贱婢血口喷人!”沈府管家脸色剧变,厉声呵斥。
“我没有!”苏荷尖叫着反驳,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都发泄出来,“昨夜小姐识破了毒酒,假装喝下,后来又……又打晕了沈修文逃走。沈修文醒来后,怕奴婢知道太多坏事,今早就要把奴婢沉塘灭口!奴婢是拼死逃出来的!老爷,小姐是冤枉的!她打晕沈修文是自保啊!那个瓷枕……是沈修文想对小姐用强,小姐情急之下才……”苏荷的指控句句泣血,其情状之惨烈,言语之悲愤,极具感染力。
卫莺时看着她声泪俱下地演着戏,心头泛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她并不痛恨苏荷墙头草的做派,只觉得有些可悲。
卫茂源听得须发皆张,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看向沈府管家的眼神已如利刃:“好!好一个沈家!好一个沈修文!竟敢如此谋害我女!”
“卫老爷!您别听这贱婢胡说!她定是被这奸夫□□收买了!”沈府管家犹自狡辩,但气势已弱了许多。
“收买?”一直冷眼旁观的云珩忽然轻笑一声,他上前一步,挡在卫莺时身前,直面沈府管家,一股属于上位者的凛冽威压弥漫开来。
“你口口声声‘奸夫□□’、‘收买’,”云珩语气冰冷,“污蔑朝廷命官亲眷,构陷良家女子谋杀亲夫,按《大盛刑统》,该当何罪?”
“朝……朝廷命官?”沈府管家和卫茂源都愣住了。
云珩不再看他,手腕一翻,一枚半个巴掌大小、质地坚硬、刻着复杂云纹和“刑部勘合”四个古朴篆字的墨色腰牌,赫然出现在他掌心。
“本官云珩,江宁府衙西侧的提刑司署任职,奉旨查办江南盐铁贪渎弊案。”他的声音如同金石交击,字字清晰,“卫莺时,乃本官失散多年之表妹,其母沈氏,为本官姑母。尔等口中‘私奔’、‘奸情’,纯属无稽之谈!昨夜本官接应表妹,乃亲属救援,天经地义!”
他目光如电,扫向面无人色的沈府管家:“至于沈修文——指使侍女毒害正妻,意图侵吞巨额嫁妆,事后杀人灭口,更捏造事实、诬告构陷!桩桩件件,人证物证俱在!沈府管家,你此刻在此颠倒黑白,是为同谋,还是也想尝尝刑部大牢的滋味?”
“刑……刑部……”沈府管家看了一眼他手中货真价实的鎏金鱼符,上面赫然四个柳体大字,刑部侍郎。
管家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脸色惨白如纸,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嚣张气焰。刑部侍郎,此次巡视江南,定有大案,这官职或许不算顶天,但其代表的刑部权威和“奉旨查案”的份量,足以要他小命。
卫莺时站在他的身侧,看见鱼符后面确确实实刻着他的姓名及任职府衙。
狡兔三窟。
勾结外男变成了亲属救援,谋杀亲夫变成了正当防卫,毒杀阴谋被彻底揭露,还牵扯上了“奉旨查案”的刑部高官……沈家这次,踢到铁板了!
卫茂源也是倒吸一口凉气,震惊地看着云珩手中的腰牌,又看看身边毫无惧色的女儿,心中瞬间翻江倒海。
云珩收起腰牌,那股迫人的官威也随之收敛了几分,他转向卫茂源,语气转为尊重:“卫伯父,事急从权,未及提前拜会说明身份,还请见谅。莺时表妹昨夜受惊不小,需好生休养。沈修文一案,涉及下官所查要案,人证苏荷更是关键,需妥善保护。下官建议,立即封锁消息,将苏荷严密看管起来。至于沈府……”他瞥了一眼瘫软在地的管家,声音冷冽,“烦请伯父派人‘礼送’这位管家回去,并转告沈家——静候刑部问话!”
“好!好!一切听凭沈主事安排!”卫茂源再无半点疑虑,立刻挺直腰板,扬声吩咐,“来人!将这沈府的狗奴才给我请出去,看管好苏荷,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今日之事,谁敢泄露半句,家法处置!”卫府的下人立刻行动起来,气势汹汹地将瘫软的沈府管家拖走,也将惊魂未定的苏荷带了下去。
危机暂解。
卫莺时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一阵强烈的疲惫感袭来,身形微晃。云珩眼疾手快,再次扶住了她的手臂,低声道:“没事了。”
卫莺时抬眼看他,清晨的阳光落在他深邃的眼眸里,她张了张嘴,最终只低低说了一句:“多谢……表兄。”
卫茂源看着并肩而立的两人,他长叹一声:“莺时,先回房歇息。云……贤侄,请随老夫到书房一叙。”
这一番扰动,早已惊动了后院的女眷,卫莺时假装无事发生,拉着苏荷去了后院。
卧房还是出嫁前的样子,鸳鸯衾被上撒着红枣、花生、桂圆、莲子、铜钱、柏枝。床幔是精心挑选的粉色纱幔。梁柱上悬挂着红绸,门窗则贴着大红“囍”字,一对红烛早已熄灭。
卫莺时看着心中不是滋味,真正的卫莺时灵魂已死,而她自己的肉身,可能早已焚化为灰,而她新婚燕尔的丈夫,可能正手握她的所有财产与大额保险理赔逍遥法外。
两人相似的脸在眼前重叠,她顿时冷汗涔涔。
“小姐。”苏荷喊了她一声。
卫莺时顿时惊醒,“跪下。”
苏荷不知所措地望着她,真的在她面前跪下了,她低着头,一身茜色衣裙衬得她如同一朵盛开的木槿花。
“知道你做错了什么吗?”
“奴婢不知。”
卫莺时并不喜欢弯弯绕绕,于是坦白,“六月初四,你和沈修文秘密会面,是在讨论什么?你在他的房中待了一个时辰。”
苏荷震惊地抬起眼望着她。
“今天你不该出现,或许你今后都不该出现。”
苏荷好像被吓到了似的,眼眸中蓄满泪水,“小姐……”
“你与沈修文有私情,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人证物证俱有,但这是我遇人不淑,并不怪你。”
她的神情似乎有些疑惑,听了这话也并不急着辩解,只是用衣袖轻轻擦拭着眼泪。
“沈修文是怎样的人,我比你更清楚,你这次来找我,应该就是他的授意吧。”
她在贵妃榻上坐下来,“我们自小一起长大,你说谎的时候眼神会向左看。我念着旧情,可以饶你一命,但不是没有代价的。”
苏荷依旧低着头跪在地上,她轻轻笑了笑,“小姐,你怎么变得比以前聪明了?”
卫莺时微微眯起眼睛,虽然原主并不近视,但她常年戴眼镜,总是避免不了以往的习惯,“是吗?吃一堑长一智,我想你应该听说过。”
“那小姐要我做什么?”她抬起纯洁无辜的眼神望着她。
“我要你回到沈修文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