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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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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微霜。
苍劲有力的字迹呈现在纸面上,随着冷风飘拂入窗,板正地落在办公桌上。
空白的纸张一览无余,唯有中央的字清晰可见。
瞿微霜的手蓦然一抖,端在手中的热水随即洒落在地,溅起的水花打湿他的裤脚。他站在原地愣了几秒,顾不得收拾脚边的狼藉,拿起写有自己名字的纸端详许久。
这张纸是从靠窗的那摞书上飘下的,他经常把未批改的学生作业放在那里,可他从来没有记得把写有自己名字的纸放在那里,也没有记得在何时写过自己的名字。
又是一阵凉风,卷着湿气拂过他捏着纸张的手,激得他当即后退一步,然后松手。
那张写着他名字的纸便飘飘落下,像一张轻盈的纸蝴蝶,不偏不倚地降落在水中。
“瞿微霜”三个字愈发浓黑起来,最后在水的浸染下,长出毛刺,也越来越看不清了。
从它骤然飘起到缓缓落下,瞿微霜盯着它好长时间,终于在白纸被黑墨侵染后,他这才回神,把脚边的垃圾清理得一干二净。
他坐到位置上,抬头,凝望窗外的景。
没发现任何变化,村庄还是那个村庄。
昨夜突降一场薄雨,雾锁清晨,周遭看不清实景,只觉得湿漉漉的。即便已然步入夏季,可初夏的天仍是带着春季的冷,且刚下过雨,又伴随着风,周身环境难免潮湿。
“吱嘎”一声,瞿微霜决定关上窗子。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自关窗之后,室内的温度便更加清寒,仿佛把冷神给请了进来,偶尔耳边还会产生风过树梢般的嗖嗖音,扰乱得他静不下心,迫不得已停下手中的工作,无死角地观察这间房间。
他把并不牢固的板凳挪到墙边,背靠墙壁坐在上面,屏住呼吸,环顾房间的布置。
和窗外的实景一样,他没在这里发现任何异常,所有物品都一动不动地定在原处。
再三确认过后,瞿微霜这才无意识地松了一口气,抬手揉了揉僵硬的脖颈,拿起桌面上碎掉把手的杯子,准备再接一杯热水。
随着水流缓缓的声音,瞿微霜抬头,透过模糊的窗玻璃,失神地望向朦胧的园景。
淅淅沥沥的雨已经停了,想来这是今年下的第二场雨,而每次下完雨,他要做的事情就是去对面的柏树林里扫墓碑上的雨水。
那里葬着他逝去的爱人。
当初,他与爱人同来支教,但不幸的是因为村子里失火,他的爱人便葬送了生命。
至于那场火是怎么起的,时间久远,他已经不记得了。
水已经偷偷溢出杯子,他低头看向杯子旁边积成的水洼,冷不丁地被其中出现的那张属于自己的脸给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暖壶。
待一杯温水下肚,周边的寒气都被驱散了不少,瞿微霜把杯子放回原处,在把房间整理一遍的同时,又顺手将窗户再次打开。
阴着天,雨后的村庄闻着格外的清新。
瞿微霜从衣橱里挑选出一件青灰色的针织开衫,套在里衣外面,锁门,前往墓地。
墓地里的常青松柏郁郁葱葱,经过雨水的洗涤,它们的枝条更翠绿,远远望去仿佛涂上一层蜡。墓地的面积仅有四五个宅子那般大小,树木围在周旁,里面的坟头凌乱地散布在地表,它们有大有小,放眼望去就像大地在缓慢地呼吸。而有墓碑的坟不多,这里的土地贫瘠,人也太穷,即便是树立一块儿墓碑,那材料也是最粗劣的石头造成的。
村长是个好心人,念及年轻人在村里丢了命,才帮他在村子里的墓地里立起一块碑。
时间还太早,天气也不如往日明媚,瞿微霜没有闻见墓地里的香火气,扑面而来的倒只有被雨水冲刷过的泥土和青草的腥气。
他沿着熟悉的路,走向记忆中的碑前。
乜斯南之墓。
墓碑上没有照片,没有生辰日期,没有立碑人姓名,更不存在墓志铭,有的只是孤零零的五个字,以及黏在上面的杂草而已。
瞿微霜定睛看了一会儿,然后从兜里拿出干净的手帕,把墓碑从上到下擦拭一遍。
待干净如初,他坐在碑边的石头上,头自然而然地歪斜在碑上,然后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火苗越燃越烈,最后眼前火光一片,他似乎又看见乜斯南被大火给无情地吞噬掉的场景,惊得他蓦然从暗色中脱离。
他急促地吞咽着空气,好像胸膛内也有一把火,正在烧得他的心变得扭曲起来。
瞿微霜感觉有点儿热,他不舒服地捶击着胸口,把脸侧贴在身边倚靠着的墓碑上。
“你是不是在怪我把你忘记了,不记得你的模样,所以你才用那种东西吓唬我?”瞿微霜把今早上发生在办公室内的诡异事件,自然地怪怨到故去的爱人身上,“从你去世之后,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记忆越来越差了,那名字我或许在无意中写过,但我确实忘记了。”
“我想你了。”
无论如何,前面的事情都不重要,它的出现只是为了瞿微霜更好地表达下一句话。
可乜斯南已经死了,回应他的只有风。
瞿微霜在爱人的墓碑旁坐了一会儿,等天空又坠下密密的雨,他才打算起身离开。
谁知他刚从石头上站起来,一片阴影便悄然绽开在头顶,他一愣,往旁边看去,一只苍白的手正撑着一把油伞停在他的身边。
顺着手臂,瞿微霜看清了那人的脸。
很白净,这是给他的第一印象,尤其是身上那套墨色染就的古袍,衬托得他的脸更似初雪,偏偏他的面部线条柔和,不见得有半点儿戾气渲染,给人一副好亲近的感觉。
倒是他的那双眼睛,一深一浅,左眼似平常人般浓黑,右眼的瞳色可要淡得多,如同被水晕染开的墨,时间一久竟有些诡艳。
长时间盯着别人看是不礼貌的行为,瞿微霜自觉失态,于是赶忙微笑,示以抱歉。
男人亦没有说话,同他一样提唇微笑。
瞿微霜眼神躲闪地看向伞外的天,那里雾蒙蒙的,没有一点儿要雨过天晴的意思。
“其实雨不太大。”他很客气地婉拒。
撑伞的男人微微撇头看去。
忽然,墓地里的风刮得紧张起来,肆无忌惮地卷来更大的雨,豆大的雨滴响当当地打在伞上,引得草地里飘来更浓的草腥气。
瞿微霜想要单独回去的念头也被浇灭。
“我送你吧。”
虽然轻声细语,但声线柔和,且音色如人般干净,让人一听便知他在说的是什么。
本该拒绝的瞿微霜再次歪头,不甘心地看了看这鬼天气,最终还是只能无奈答应。
路上,瞿微霜总会偷瞄身边的人,尤其是对方身上那套不符合现代衣装的袍子,虽未及地,可雨势较大,衣角还是会被打湿。
出于好意,他想提醒男人,可当他再次看向身边那张有过一面之缘的脸时,竟意外生出些陌生的感觉。五官还是那副五官,其余的也丝毫没有半分改变,唯有那原本的暖底色像是被抽离,被换成一副冷硬的漠然。
张口只能作哑,他默默把话吞了下去。
外面下着这般大的雨,他又是被男人撑伞送回来的,理应该留人家等雨停,所以瞿微霜在将人领回办公室时为他沏上一杯茶。
“喝点儿热水暖暖身子吧,”看着对方微笑地接过,瞿微霜说,“你衣服湿了。”
男人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摆,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没关系,回去换一身就好。”
瞿微霜点点头,随后为自己的好奇心斟酌一下措辞:“衣服……你是少数民族?”
对这个问题,对方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先低头抿茶,待唇离开茶杯后,他仿佛是被甘霖浇灌的荒苗,展露笑颜:“我不是。”
这就让瞿微霜表示有点儿诧异。
许是他的表情太明显,男人一眼望穿他在想什么,维持着刚才的微笑,直勾勾地看着他,嘴里也不过吐出两个字:“喜欢。”
迷雾拨散,瞿微霜瞬间露出理解的笑。
窗外,雨愈下愈大,玻璃上的水珠来不及各自成型坠落,抢着下滚,相接连成片。
瞧着这雨的气势,瞿微霜估计着一时半会儿不会停下,他把目光落在男人身上,沿着他敛在睫毛下的视线,随他看向那盏杯。
男人十分悠闲,他抬着细长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杯沿,慵懒的,随意的,挑逗的,就好像是在暧昧地摸一个人的嘴唇。
忽然,他轻撩眼皮,扭头,与观察他的瞿微霜对视上,勾唇笑道:“介绍一下?”
眼神的对视让瞿微霜露出些许尴尬,他想都没想,就坐在男人的身边:“我叫瞿微霜,目前在这所乡村里面从事支教工作。”
“累吗?”他却问。
瞿微霜怔然:“……啊?”
男人没有解释的不悦:“我说累吗?”
也不怪瞿微霜对这个问题感到惊奇,每次他介绍自己,周围的人都会以他的工作为切入点,譬如会问他工作如何,而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抛开问题,就单单关心他自己。
这让瞿微霜有些不好意思:“我说不累那肯定是假的,这工作费心费力是真的。”
男人点点头,继续摸杯,没有再说话。
空气的突然凝滞让瞿微霜有种说话说到一半被骤然砍断的错感,所有呼之欲出的话都堵在嗓子里,他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他特别想问一问,对方是否好奇他为什么既然觉得累,还是会选择来这里支教呢?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问的,他觉得稍有唐突,可话已出口,也无法再被收回。
“因为,”他还是那句话,“喜欢。”
他给出的答案很准确,瞿微霜自知无可反驳,于是笑着附和:“当老师来奉献社会是我打小的愿望,我真的很爱这份事业。”
男人但笑不语。
“你呢,”瞿微霜对他好奇,“按理说你的着装应该很显眼,可我从没见过你。”
听闻这话,男人低低地笑着,举起摩挲着的水杯,将其中剩余的水一饮而尽,笑声被水洗刷成无奈:“我总不能天天穿吧。”
瞿微霜赧然一笑,当即抬手挠挠鼻子。
“我是最近村里新聘的心理医生,”他从容地起身,向我伸手,“我叫翟井阑。”
村里招聘心理医生?
不过很快瞿微霜就从疑惑到理解,毕竟重视心理健康也是很重要的。
他如此正式,瞿微霜必当重视,想都没有多想,立即伸出手,要握住对方的手——
可是在接触的刹那间,他情不自禁地捏紧翟井阑的手,用力之大能让对方关心他。
“看起来你对认识我表示很激动。”
瞿微霜抬眸与之对视:“……确实。”
“那是我的荣幸。”翟井阑看向他,视线有意扫过与他相握的那只手,抿唇微笑。
自松开手后,瞿微霜便不自觉地紧紧捏住与翟井阑互握的那只手,他轻蹙眉头,越想要忽视刚才接触时怪异的感觉,手上的实感就会越来越重。
直到他暗自揉捏好久,才让有点儿发凉的手渐渐恢复到原来的温度。
窗外,雨慢慢地停了,东方仿若褪色地灰黑云开始消散,云层后隐约露出一缕红。
“我想我该回去了,”翟井阑从我身旁的位置上站起来,“诊所内每日都很忙。”
他说,虽任职心理医生,但是来看心理的病人其实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而他除去坐诊外,还会帮其他医生打打必要的下手。
自古医生与教师都是忙里偷闲,也得亏这里的教育方式仁慈,能给老师双休时间。
瞿微霜的生活区是一个小院,院子里总共有三间屋子,能住三个教师,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这个院子迟迟没有住满同事。
走出屋门,他亲自把翟井阑送出大门。
“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可以来找我。”这是翟井阑临走前对他说的一句话。
“我哪儿有——”瞿微霜就要否认,忽地回忆起刚才与对方握手时的怪感,于是急忙将这个话题拐了一个弯,“……谢谢。”
雨越下越小了,翟井阑撑起伞离开了。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清瘦颀长,宽大的衣袂随风飘荡,瞿微霜举起那只前不久与翟井阑相握后泛着丝丝凉意的手,贴在脸上。
还好,是温热的。
把人送走以后,瞿微霜回到屋里,谁知前脚刚踏进屋,他就感到一阵凉意抚过他的毛孔。这感觉一点儿都不像风,倒像是一条全体通凉的蛇,吐着信子缠绕在身上,末了你甚至还能够听见,它停止在你耳边叹息。
瞿微霜蓦然倒退一步,后背紧贴着门。
室内的窗户不知在什么时候被打开了。
他定在原地,木呆呆地看着那扇窗,等时间流逝,站得腿开始发麻,他才稍微稳住心神,迈开僵硬的腿,打算去桌子前坐坐。
无事发生。
瞿微霜不由得松了一口气,高度集中的精神骤然松懈,仿佛要抽走他所有的筋骨与力气,迫使他不得不撑起头,揉捏着眉心。
雨是停了,可天依旧是昏沉,东方的红亮总归是展露一角,碍不着整片天空,眼下这边的雾气即便淡薄,却仍是兀自飘散着。
有雾的天气携卷来的风的确是劲峭的。
瞿微霜欲要把窗子再关上,岂料他刚一抬头,窗边的一只黑猫便猝不及防地闯入他的眼帘,那如满月的眼瞳让他不禁向后仰!
黑猫并没有因为人的大幅度动作而受到惊吓逃跑,它蹲坐在窗边,散发着幽微光芒的黄瞳直勾勾地盯着瞿微霜,好像在审视。
“哪里来的猫啊……”瞿微霜抱怨道。
由于是乡村,这附近野猫很多,时不时就会出没在屋顶上或是围墙上,但它们出现的时间一般是在黑夜,很少有像这只猫似的出现在白天,而且还如此大胆,就蹲在人家的窗前,好像就是家里圈养的一只家猫。
瞿微霜呼唤它几声,没反应,奈何他实在觉得冷,于是干脆不顾被抓伤的风险,将这只很是乖巧的小猫抱进来,这才能关窗。
“怎么这么安静。”他抚摸着猫咪的头,听着它在呼噜噜。
这温馨的时刻总要被打扰,桌面的手机冷不防地响起铃声,惊得瞿微霜浑身一抖。
猫咪倒是没有他这样大惊小怪,只是冷眼看着那部手机,眸中多被不悦情绪填满。
“喂。”校领导的电话,瞿微霜接起。
电话那边传来沙沙的机械音:“是不是瞿微霜瞿老师啊,丫蛋儿那边出了点儿事,她哥哥也不在家,麻烦你去诊所看看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