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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毒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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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透过书店天窗的玻璃,在地板上织出一块菱形的暖斑,落在林烬手边那本《诗经》的封面上。她指尖捏着书页的边缘,反复摩挲着“关关雎鸠”那行字,纸页的粗糙感蹭得指腹发痒,可注意力却全在袖口内侧——那里藏着一支银色小瓶,瓶身冰凉的金属感像一条细蛇,顺着血管往心里钻,缠得她呼吸都发紧。
那是“穹顶”三天前送来的毒药,无色无味,滴入水中便会化得无影无踪。终端里的说明写得冰冷:“三十分钟内致深度昏迷,无任何检测痕迹,适合隐蔽清除目标。”林烬昨晚在阁楼试了一次,滴两滴进冷水杯,水依旧清透,连一丝涟漪都没留下。可此刻捏着它,却觉得瓶身烫得烧心——不是金属的温度,是心里的慌,像有团小火苗,烧得她想把瓶子扔出去。
她的简历是伪造的,“想找份安静的兼职,喜欢旧书的味道”的说辞也是编的。甚至身上这件米白色衬衫,都是昨天特意从巷尾服装店买的——她看沈知微总穿浅色系的衣服,想让自己看起来更“无害”,不像个带着杀意的兵器。可站在书店里,闻着满室的墨香,她总觉得自己的黑色作战靴与这里格格不入,踩在木地板上,都怕惊扰了什么。
“林烬,要不要喝杯茶?”沈知微的声音从厨房方向传来,裹着洋甘菊的清苦香,飘到鼻尖时,林烬的心跳漏了半拍。
她赶紧应了声“好”,把袖口的小瓶往更深处塞了塞,指尖蹭到手腕的皮肤,凉得像冰。快步走过去时,正看到沈知微站在灶台前,手里握着那个熟悉的陶瓷水壶,壶身上的银莲花图案被水汽晕得柔和。她把两个杯子摆上桌,一个印着樱花纹(是上次林烬来书店时用过的),一个素白无纹,“煮了洋甘菊,你上次喝的时候,指尖在杯沿蹭了三次,大概是觉得温度刚好。”
林烬的指尖突然发僵。她从没想过自己的小动作会被记住——上次只是下意识接了茶,没说喜欢,没说不喜欢,甚至没抬头多看沈知微一眼,可对方却把“蹭杯沿三次”记在了心里。她坐在木椅上,看着沈知微往杯子里倒茶,热水冲开洋甘菊的花瓣,在杯底舒展成小小的白色星星,热气袅袅升起,模糊了沈知微的侧脸,也模糊了她心里的防线。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把小瓶掏出来扔进垃圾桶。想忘了“穹顶”的指令,忘了“清除目标”的任务,就这么留在书店里,每天整理旧书,喝洋甘菊茶,看沈知微蹲在向日葵前浇水,看她喂那只三花猫时眼里的软——像个真正的“普通人”,像个有“喜欢”有“在意”的人。
可口袋里的终端突然轻轻震了一下,屏幕亮着“任务倒计时:1小时47分”,冷白的光刺得她眼睛发疼。林烬深吸一口气,指甲掐进掌心——疼能让她保持清醒,保持“兵器”的理性。趁着沈知微转身去拿蜂蜜罐的间隙,她飞快地摸出小瓶,指尖捏着瓶身,指腹因为用力而泛白,对着沈知微的杯子,稳稳地滴了两滴。
透明的液体融进茶水,连一丝涟漪都没留下。林烬把小瓶塞回袖口,心脏快得像要冲出胸腔,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安静的厨房里格外清晰。她假装端起自己的杯子喝茶,滚烫的茶水烫到舌尖,却没敢吐出来——疼能让她别那么慌,可清醒着更难受,因为她知道自己刚做了什么,知道那杯茶里藏着能让沈知微倒下的“杀招”。
沈知微拿着蜂蜜罐回来,往林烬的杯子里舀了一勺,蜜色的液体沉在杯底,慢慢化开,“你上次皱眉了,大概是觉得苦。加勺蜂蜜刚好,不会太甜,也能盖过洋甘菊的涩。”她说着,端起自己的杯子,指尖轻轻碰了碰杯沿,没立刻喝,就那么停了两秒——像在感受杯子的温度,又像在等什么。
林烬的心脏骤然提到了嗓子眼。她盯着那只杯子,盯着沈知微的指尖,脑子里飞快地过着备用方案:如果被发现,就说自己不小心掉了清洁剂;如果沈知微质问,就启动终端的干扰程序逃跑;如果……可沈知微只是转过身,朝着窗边那盆绿萝走过去。
那盆绿萝是上周买的,叶子总蔫蔫的,边缘泛着浅黄,沈知微每天都会蹲下来看它,用指尖轻轻碰过叶片,说“它好像总提不起精神,大概是缺了点关心”。此刻,沈知微端着杯子,将里面的茶水缓缓倒进花盆里。热水顺着土壤渗下去,原本耷拉着的叶子竟轻轻晃了晃,像伸了个懒腰,连叶尖都似乎透出点新绿,像突然有了生气。
“它更需要这个。”沈知微放下空杯子,转过身看向林烬,眼神澄澈得像刚落过雨的湖,能映出她眼底所有的慌乱——那些藏在冷静背后的慌,那些装在“兵器”外壳下的怕,都被看得清清楚楚。“至于你……你心里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它有名字吗?”
“空落落的感觉”——这七个字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林烬用指令和理性裹了十年的壳。她猛地抬头,撞进沈知微的眼睛里,对方的眼神里没有责备,没有警惕,只有温柔的询问,像在对一个迷路的小孩说“别急,我们慢慢找路”,像在对一个不知道“疼”是什么的人说“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
林烬张了张嘴,想反驳“我没有”,想假装听不懂,可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想起在“穹顶”的日子,每天天不亮就起来训练,摔倒了没人扶,疼了没人问,终端里只有“成功”或“失败”的评判,从没有人问过她“你感觉怎么样”;想起第一次用望远镜看沈知微浇花时,心里那点莫名的软——像看到了什么自己从未拥有过的东西,想靠近,又怕被烫到;想起上次任务失败后,攥着薄荷叶不肯松手的不舍——那片叶子的凉,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不想失去”的滋味。
原来这些,都是“空落落”的痕迹。是她作为“人”的本能,在一点点挣脱“兵器”的枷锁,是她心里那个被“穹顶”挖空的地方,在渴望被填满。
“我……不知道。”她的声音干涩,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在她的世界里,“感觉”是不需要名字的,就像子弹不需要知道自己要射向哪里,只需要执行指令;就像她不需要知道“开心”“难过”是什么,只需要完成任务。
沈知微走过来,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凉得像晨露,却带着一种安定的力量,像在告诉她“没关系,我不知道也没关系”。“很多人的感觉都要等很久才会有名字,”沈知微的声音很轻,像风拂过书页,“就像这盆绿萝,它一开始也不知道‘喝水’能让自己舒服,要等慢慢感受,才会知道那种‘不蔫了’的感觉,叫‘舒服’。”
她没提毒药,没提林烬的伪装,没提那些藏在暗处的算计。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平常的倒茶、浇花,仿佛林烬那些精心策划的“杀招”,只是孩童手里捏着的、用来过家家的小石子,不值一提,也无需拆穿。她就那么温柔地接住了林烬的恶意,又轻轻把它变成了“给绿萝浇水”的善意,让林烬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只剩下满心的慌和愧。
林烬的眼眶突然发热,她赶紧低下头,假装去整理桌角的书,不让沈知微看到她泛红的眼尾。指尖蹭过书页,粗糙的纸感让她稍微冷静了些——她第一次觉得,“完成任务”没有那么重要,“空落落”的名字,好像比“穹顶”的任何指令都更值得她去寻找。
那天下午,林烬帮沈知微把旧书按年代分类。沈知微教她怎么看版权页上的日期,指尖碰过她的手背,教她怎么抚平卷边的书页,动作轻得像在碰易碎的珍宝。她帮沈知微给向日葵浇了水,水流细得像线,是学沈知微的样子——怕冲坏了花根,怕碰疼了花瓣。她还帮沈知微喂了那只三花猫,猫竟蹭了蹭她的手心,软乎乎的毛让她心跳快了半拍,那种“被信任”的感觉,是她第一次拥有。
夜里,林烬躺在阁楼的小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钻进来,落在枕头边的《小王子》上——那是沈知微放在这里的,扉页上的字迹“所有大人最初都是小孩,只是很少有人记得”在月光下格外清晰。她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沈知微白天的话,全是她递茶时的温柔,全是她看着绿萝时的专注,全是她碰自己手背时的凉。
就在这时,隔壁房间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
林烬猛地屏住呼吸。那声音很轻,先是布料摩擦的“窸窣”声,接着是一阵又一阵的呼吸——不是平常的浅淡,是要攒足力气才能吸进去,再慢慢吐出来,像喉咙里卡着什么重物,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点忍到极致的滞涩,吐气时又轻得像怕吵到谁,只漏出一点细碎的气音。
林烬的心跳瞬间快了起来。她知道那是沈知微的房间,知道那声音背后藏着的肯定不是舒服。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发烧到39度,在“穹顶”的训练基地里,没人管她,她只能蜷在冰冷的墙角,疼得浑身发抖,却不敢出声——怕被教官骂“兵器不需要生病”,怕被淘汰。此刻沈知微的呼吸声,和她当年憋在喉咙里的疼,一模一样。
她悄悄坐起身,脚刚碰到地板,就又顿住了。指尖攥着床单的边缘,指节泛白——她是来杀沈知微的,是“穹顶”派来的兵器,她没有资格关心,没有资格去敲那扇门,更没有资格问“你还好吗”。她连自己的“空落落”都不知道叫什么,怎么有资格去管别人的疼?
可那阵滞涩的呼吸声还在传来,像一根细弦,轻轻扯着她的心尖。林烬走到门板边,把耳朵贴在上面,能更清楚地听到:偶尔有东西轻轻碰撞桌面的“嗒”声,大概是沈知微攥不住手边的杯子;还有一声极轻的、像叹气又像忍耐的气音,落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扎心。
她的手抬起来,停在门板前,指腹碰到冰凉的木头,却怎么也敲不下去。心里像有两个声音在吵:一个说“你是兵器,别管闲事,完成任务才是你的本分”;一个说“她在疼,她和你小时候一样疼,你不能不管”。直到那阵呼吸声稍微平缓了些,林烬才慢慢缩回手,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眼眶里的湿意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砸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
月光从窗帘缝里漏得更多了,照在她的膝盖上。林烬摸出袖口的银色小瓶,指尖捏着它,突然觉得无比讽刺——她带着毒药来杀这个人,却在听到对方难受的声音时,心疼得快要哭出来。她以为自己是无坚不摧的兵器,却原来,只是个连“心疼”都藏不住的、可笑的逃兵。
她把小瓶轻轻放在地上,推到床底的角落,像在埋葬自己的“兵器”身份。终端还在口袋里,可她再也不想看那个“任务倒计时”了。她知道,从今晚开始,她再也没办法把沈知微当成“目标”了——她想找到“空落落”的名字,想知道“心疼”是什么感觉,更想知道,怎样才能让隔壁那个总把温柔给别人的人,不再这么难受。
窗外的月光很软,像沈知微的眼神。林烬抱着膝盖,靠在门板上,第一次觉得,做个“逃兵”,好像也没那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