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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仗剑执信平纷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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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昭面色沉静如水,声调平稳如常:“不知诸位口中的张老爷是哪一位?既然双方各执一词,可都有田契凭证?”李文在旁嗤笑,将“张老爷”三字咬得极轻极慢:“莫不是那个靠着祖上余荫,养着你们这群酒囊饭袋的铁鹞子张元春?不过是个吸食民脂的钱虱,也配称老爷?”
那头目面皮霎时涨得紫红,欲要发作却又忌惮李文方才那一剑,只得强压怒火,声音却尖利起来:“郎君慎言!张老爷祖上曾任州府参军,本人更是朝廷册封的通议大夫。您方才这番话,已犯十恶之‘大不敬’之条,按律当斩,还要累及亲族!”
握着耒耜的村民们闻言俱是一颤。他们连日靠道观施粥度日,本就饥肠辘辘,此刻更有人双腿发软。李文还要争辩,魏昭递过一个警示的眼神,转而温声对村民道:“既然各执一词,又涉及刑名,在下与润州使君、录事参军尚有些交情。诸位可拟就状纸,魏某愿代为转呈。若有书写不便,亦可代笔。”
头目满脸不信——这二人布衣素服,岂会与州府要员相交?他强撑场面嗤笑:“照这般说,某还认得当朝太子呢!”
魏昭不疾不徐地从怀中取出一封书函,将落款处在他眼前一展。但见“愚弟道济拜”五个清峻行书,旁钤一枚“一日三省”闲章。头目浑身剧震——他虽不识笔迹,却知润州刺史表字道济;不用官印而用私章,分明是至交密函!
他心下飞快盘算:张老爷那些田契,或是贿赂胥吏假造文书,或是趁疫强占绝户田产,更有不少是通债夺地,哪里经得起州府查验?若此人当真与刺史交厚……
思及此,他倏然堆起笑脸:“某惯爱说笑,郎君莫怪。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村民们见头目气焰顿消,立时群情激愤。有个衣衫破碎的汉子哭喊:“时疫夺了我全家老小,若再失了这田地,叫我们怎么活!”说罢举起锄头便要拼命,众人纷纷响应。
魏昭急忙抬手制止:“乡亲们且听我一言!”待声浪稍平,他扬声道:“永业田非特殊情况不得买卖,口分田更属朝廷严禁交易。若有强占胁迫之情——”他目光扫过头目惊惶的脸,“诸位可联名作保,魏某定将诉状直呈州府!”
头目慌忙打躬作揖:“都是误会!某这便回禀张老爷,定给乡亲们交代!”李文长剑倏然出鞘,剑尖直抵其喉:“若再欺凌乡里,我这剑可不认人!”
“他们毁了刚下种的粟豆芜菁!”老农捶胸顿足,“叫我们哪还有种子力气!”
李文剑锋微颤:“可是实情?”头目冷汗涔涔:“是…是风吹散了…”
眼见李文怒意更盛,魏昭轻抬剑格阻住攻势,转而道:“既然如此,便请诸位助乡亲重整田地。你们人多,一两个时辰应当足矣。”
头目如蒙大赦,连声应承,急唤手下速取种子。魏昭见不少村民带伤饥渴,转身便向马车走去取药食——青灰衣袂掠过倒伏的野草,惊起三两只惶惶的麻雀。
李半透过摇曳的车帷,瞥见魏昭返身归来,心下顿喜,当即就要下车相迎。可身形方动,却又陡然僵住——先前虽曾向瑾儿请教礼仪,然瑾儿只道这些是闺阁中人人皆知的常事,未曾详述。她不由暗自苦笑:“我终究是个现代人,哪晓得这个时空女子下车的规矩……幸而车上只有魏明,即便瞧出什么不妥,应当也不会深究。”
她只得硬着头皮掀起青绸帷幔,正要动作,却听身后传来魏明那稚嫩的嗓音:“仙女姐姐要往何处去?”
“魏大哥回来了,我下去看看。”李半话音未落,已探身而出。素手扶定朱漆车辕,绣履轻点,罗裙翩跹间竟纵身跃下。这一落虽稳,却全无闺秀风范,倒似林间小鹿般灵动不羁。
魏明静坐车中,眸色渐冷。他心中暗忖:“观她下山洞初现时所着服饰,当是贵家千金。纵是假扮,也断无这般行止。”这疑虑并非无由——当世女子上下车轿,必先端坐整襟,继而背转娇躯,由侍儿搀扶,侧身款款而下。其间务求仪态端方,不露形骸。可李半方才这一跃,非但全不合礼法,简直悖逆常轨。魏明愈思愈疑,目光如凝寒霜。
他从容整了整头上软脚幞头,轻拂袍袖,这才不疾不徐地探身出辕。左手轻扶门框,右掌在车辕上一按,身形轻灵落地,双足踏尘不惊。立定后犹自抬手,将衣襟褶皱细细抚平。
那厢魏昭见李半提裙奔来,心弦莫名一紧。待她喘吁吁立定跟前,额间细汗莹莹,他不自觉放柔了嗓音:“李姑娘何事如此匆忙?”
“见你们久去未归……”李半以袖轻拭香汗,气息未平,“在车上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实在放心不下。”
魏昭引着她缓步徐行,将方才田头纷争娓娓道来,却只字不提自家周旋,单说李文如何仗剑慑服豪奴。李半听得眸中粲然生光:“李道长这般侠义心肠,当真令人刮目相看。”话方出口自觉失言,玉颊倏地飞红。
“大师兄向来古道热肠。”魏昭温声应和间,见魏明已款步近前。少年仰首时仍是那般澄澈神情:“哥哥方才去做什么了?”
“不过些许琐事。”魏昭轻拍他肩头,“你且好生看顾李姑娘。”
李半正暗自嘀咕“这到底是谁看顾谁”,却见魏昭已从车中取来金疮药并食水要往回走。她急急扯住他袖角:“我随你同去可好?”
魏昭先是一怔,随即温和却坚定地说道“姑娘与舍弟在此稍候便是。”他顿了顿,又说“待监督那些壮汉将田地料理妥当,我们还需赶在日落前抵达芝麻岭。”李半拉着魏昭衣角的手不禁默默收回。
始终静立一旁的魏明忽然开口:“我陪哥哥去。” 魏昭眸光微沉,虽不知魏明此番用意,却也晓得这少年心思难阻。想来此地距村落未远,当无匪患之虞,留李半独守车驾应无大碍。他视线在二人间稍作徘徊,终是化作一声轻叹:“且随我来。”
他将水囊系在腰间绦带上,魏明已默契地接过金疮药与干粮。两人衣袂拂过道旁零星的野菜,一前一后朝那片喧嚣的田畴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