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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十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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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能开荤了!”
“呸!狼肉腥膻冲鼻,不吃也罢!”
郁芍蹑在众人后头,听得前头士卒的议论,心思却飘远走了,暗忖待会那厮若问起夜出的缘由,她又该如何作答?
偷眼朝那方觑了一觑,竟不偏不倚,恰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瞳孔——那杀神一双虎目炯炯,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月色泻入那双黑沉沉的瞳仁,赫然溅起三尺寒芒。
她登时浑身一颤。
急慌慌避开视线,转念又觉失礼,慌不迭扬起脸,冲对方强扯出三分笑意,俯首时暗骂自己窝囊,想她平素应对旁人何等从容,而只要一面这杀神,却总似那偷油鼠撞上镇宅猫,浑身都透着股猥琐劲。
待众将士还营,赵季令伤兵前往医帐敷药,郁芍本想隐入暗处,转念忆起秦四伤重垂危,遂悄步缀在队尾。
正待掀帘,忽听得身后一声低沉的传唤。
“阿果。”
她步履微滞。
霍枭负身而立,见那少年怯生生转过脸来,竟连目光都不敢相接,不由纳罕,想他半生鲜有一回刮目,怎就换得对方如此惧怕?
无端无由的,
心底陡然蹿起一股躁意。
也不知是眼花还是怎的,郁芍恍惚觉着那煞星面色骤然转阴,心口不由咯噔一下。
男人冷着脸,“随我来。”
郁芍心情顿时不好了,一声游丝般的回应从唇间挤出:
“...是。”
两名亲兵掀开帘帐,二人一前一后踏入帐内,室内光线很暗,仅几盏牛油灯悄然燃着。
霍枭径直走向主位,并未落座,而是转身静静看着少年,见她一副如丧考批之态,眉心微锁,只觉胸中燥火愈盛。
——他陡然一震。
这等心猿脱缰之况,却是多年未遇。
室内阒然无声。
男人静静立在那,虽几步之遥,却似泰山压顶。
郁芍被头顶两道森寒目光密密匝匝地罩下,通体都不自在起来,险些迈出同手同脚,脚下更是虚浮,浑似踏云登雾。
烛火扭曲了身影,铺在地上,活似台上画了花脸的伶人。
“为何夜半私出军营?”
少年始终垂着头,脖颈绷出一段脆弱的弧度,“小的好几天没冲凉,实在痒的慌,就想着去潭里搓个澡,正巧遇着秦家哥哥和那二人,四人便一道赶路,谁承想半道里竟撞见了那群狼。”
郁芍感觉这一番说辞就像白水似的,着实寡淡,琢磨着还得再添点表情包...
少年忽地仰起一张煞白小脸,眼角眉梢俱是未散的惊惶,微颤的睫毛筛下碎影,“老天爷!那许多青面獠牙的畜生,得亏将军及时现身,不然咱们早教它们撕扒零碎了!”
“将军当真了得!竟能一人降伏那恶狼!真如天神下界!小的今儿可算开了眼了!”
霍枭见少年一副拿腔拿调的作态,心头那股莫名的躁意竟悄没声地化了个一干二净。
面上却仍如古井无波,“早不去,晚不去,偏挑了三更半夜去?”
烛火一跳,更衬得男子眉如刀剑,目射寒星。
少年几不可察地一蜷,“我从天蒙蒙亮忙到打梆子,也就夜黑才偷得半刻闲..”
烛光盈帐,霍枭见她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宽大的袖口,指尖泛出苍白,宛若水葱般,似是一折就断了。
他心头无端地一软。
“坐。”
他指了指下首胡凳,语气比平时缓了三分。
郁芍心头一跳。
这杀神何时这般和气过?
她战战兢兢挪过去,挨着凳子边沿坐下,背脊挺得笔直。
“喝什么茶?”
霍枭问时已拎起茶壶,“只有大红袍。”
郁芍一怔,大红袍?
心下嘀咕道,既只一种,还问我作甚?嘴上却扬起乖巧的笑:“好得很呐!我正喜欢大红袍。”
霍枭垂眸看着对方,烛影摇曳间,少年双目清澈,唇畔的弧度恰到好处,任谁见了都会觉得这话出自真心。
可他分明瞧见这小子嘴角向下撇了一瞬。
这般稚嫩年齿,却非要日日顶着一张假面过活。心底那潭死水忽地被搅起一圈涟漪——他总隐隐觉得这少年身上藏了个秘密。
一个叫他心痒难耐的秘密。
“喝吧。”他斟了满满一盏,推到她面前。
茶烟氤氲。
郁芍双手捧盏,做出欢喜的模样啜了一口,苦涩霎时在舌尖炸开,激得她险些蹙眉。
少年仰喉将茶饮尽,还装模作样摆出个陶然之态,“将军好品味!此茶入口微涩,但茶汤醇厚,气韵雄浑,且回甘绵长,等闲人怕是喝不惯。”
霍枭执盏之手顿了顿。
这小子真个是张嘴就能扯出花来,明明嫌弃得紧,却偏作此姿态。他平素少与人说笑,此刻却骤生戏谑之兴——
他撂下茶壶,点了点头,“确实,如我这般品味的人,天下又能有几人?”
“……”
郁芍捧着那盏苦得发麻的茶,面上笑容微微滞了一瞬。
这厮是吃错药了?
她抬眼觑了眼案后那阎罗,却见对方神色泰然,甚至还添了半盏茶,仿佛方才那句没皮没脸的话不过随口一言。
她忙竖起大拇指,“旁的咱不敢说,但将军确实是小的见过的顶顶厉害的人物!”
霍枭将少年那谄媚之态尽收眼底,心头蓦地冒起一股趣意...逗弄这只小狐狸,看她在自己面前绞尽脑汁编瞎话的德行,竟比沙场金戈铁马还让人兴致盎然。
男人忽地道,“茶凉了。”
郁芍一个激灵,未加思索便将余下苦茶一口气灌了下去,动作牵了伤,痛色倏现,那抹笑意也僵了一瞬。
她虽立刻垂眸遮掩了,但霍枭目力如电,岂有不见之理?
“伤口还痛?”
嗓音仍是四平八稳,听不出多少热络,倒似随口一问。
郁芍心头一紧。
她深知这杀神最厌麾下士卒矫情示弱,操练时便是有人折了骨头,也得先咬着牙站直了回话。她忙撂了茶盏,挺直了背脊,话音清脆,“劳将军垂问,早无碍了。”
伤口被扯得隐隐钝痛,她却把眉头舒展开来。
霍枭目光在少年那张因忍痛而略显苍白的面上停了一瞬,又扫过她微微发白的指尖,不由默然。
这般弱不禁风,若在昔日,他只会心生不耐,可此刻见她疼得眼角都沁了湿意,还使劲摆着手,瞪圆了眼珠子以示“无恙”,一副唯恐被他见轻的模样...
心头某处骤然松动了一下。
“过来。”
男人语气不容分说,“我看看伤口。”
少年却好似被踩了尾巴的猫,几乎是脱口而出,“一点小伤而已,已无大碍!哪敢劳烦将军查看?”
语中的惶意一闪而逝。
霍枭先前那古怪的感觉再度涌了上来,可那念头似水底暗影,“嗖”地一下掠过,未及辨其形貌,便已沉入意识深处。
他也不言语,只抬起眼来定定瞧着对方,眼风并不凶狞,连多余的情由也不带,就是恁般黑沉沉地、望不到底地盯着,久居上位之威自然而生,冷冷然,好似直要照见人心肝脾肺去。
这一眼登时将郁芍钉死在原地,后背“嗖”地蹿起一股寒气,自知若再推脱,只怕更是要惹人生疑。
她只得走上前。
眼见那阎罗就杵在跟前,心头竟“突突”地擂起鼓来!越看越觉得可怖,不由暗骂自己窝囊,初见时虽也忐忑,怎得越是相处,心下反倒越犯怵了?
她暗把牙关一咬,本想大大方方走过去,谁知两腿不听使唤,愣是一步挪作三步走,好容易蹭到那厮跟前,却连正眼瞧的胆量都没了。
霍枭负身而立,垂眼瞅着那少年磨磨蹭蹭捱将过来,细一看去,这小子身骨实在纤薄,一张小脸更是涌出生动的绯红,鸦鬓雪颈——
本是一张灵气逼人的骨相,此刻有了几分惊惧作点缀,恁是古怪,竟平添了无数惊心动魄的活气。
他不由生出片刻的恍惚。
尘世繁复如瘴,芸芸众生于他眼中俱是朦胧走影,然此刻,男人目中渐次清明,竟越看越无比真切。
眼前这人影是泼剌剌的、
鲜亮滚烫的。
恍若一簇熊熊燃烧的火焰。
原来...生之本色,
当如是乎?
霍枭撩开郁芍血糊糊的外衫,一截莹然的膀子乍现,玉骨冰肌,似新剥的嫩隼,昏昏烛光下,竟是白得晃眼。
恰似惊雷劈开迷雾,萦绕在男人心头的那一团说不出的古怪,骤然变得无比澄明起来!
——这小子通身肌肤如凝脂点漆,偏生一张脸却总似蒙了层灰,雾蒙蒙的。
二者,极不相称。
他见过抹粉擦脂的男子,可好端端的,这般费尽心机地将自己往丑里捯饬的,实是闻所未闻...
心念电转间,他旋即明了了:想来是容色太过扎眼,恐招觊觎,这才故意涂污作丑的。
他素来心硬,此刻心口竟也无端软了两分,这般年纪就被卖给了那没根的阉货,任奸人作践,倒也真是命薄如纸。
*
郁芍一颗心正突突乱跳,这阎罗两道目光似要将她伤口盯出个洞来——
莫非是看出了什么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