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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去河对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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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气味先于记忆抵达。不是橡胶林里清晨与傍晚那种甜腻中带着腐叶酸气的味道,也不是胶汁凝固前在空气里迅速氧化后残留的稀薄腥味,而是一种更久远,也更模糊的味道,混杂了汗水、泥土、少年身体和廉价肥皂的复合气味。它没有源头,自我身体的内部升起,穿透我书房里经过空调过滤的干燥空气,提醒我某种早已被遗忘的亏欠。我停下敲击键盘的手,房间里只有主机风扇规律的嗡鸣,窗外是另一栋水泥高楼沉默的侧脸,没有树,没有土地,甚至没有一只可以辨认出形状的飞鸟。三十岁以后,记忆便不再是线性叙事,它变成一种类似嗅觉的东西,毫无逻辑地伏击你,在最不设防的时刻,把你拖回那个永远在下着黏腻的雨的赤道小镇。
我试图回到方才正在撰写的报告上,关于东南亚新兴市场的风险评估,那些冰冷的数字与图表曾是我赖以逃生的筏,可现在它们变成一堆毫无意义的线条。那气味依旧盘旋不散。于是我放弃了,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我知道它想把我带回哪里去。带回梁。或者说,阿梁。在我的记忆里,他始终没有一个确切的名字,有时是课本上被墨水涂掉的“梁文道”,有时是母亲口中那个“对面新搬来的梁家小子”,更多时候,他只是一个单音节的、被压在舌根下的模糊呼喊。阿梁。仿佛喊出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种罪。
我们的开始与终结都发生在河边。那条贯穿整个小镇的浑浊的河,上游是伐木场,下游是棕榈园,河水永远是茶褐色的,漂浮着细碎的木屑、塑料袋,偶尔还有死去的家禽。镇上的人都说河里有东西,是日本兵的冤魂,或是更早些年被英国人推进河里的华工。父亲告诫我不许去河边,他说那里淹死过不听话的小孩。可阿梁不怕,他总是在那里等我。傍晚,太阳的余光把棕榈树的影子拉得又长又瘦,投射在泥泞的河岸上,像无数沉默的墓碑。他会赤着脚,裤管卷到膝盖,露出瘦而结实的小腿,上面布满了蚊虫叮咬后留下的深色疤痕。他从不主动说话,只是用下巴朝河对岸的橡胶林示意一下,我便跟过去。
我们穿过那片被镇民废弃的墓地,穿过长满野草的铁轨,进入橡胶林的深处。那里的空气是停滞的,光线被层层叠叠的树叶过滤得幽暗,只有一行行排列整齐的胶树,每一棵都绑着一个收集胶汁的瓦罐,象是在进行沉默的祭祀。我们并肩走着,手臂偶尔会碰到一起,他皮肤的热度透过薄薄的校服衬衫传过来,让我心慌。我们不说要去哪里,也没有目的,只是走,直到连最后的鸟叫声都消失,只剩下我们自己的呼吸和脚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然后他会停下来,靠在一棵胶树上,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和火柴。那是他从那个当货车司机的哥哥那里偷来的。他点烟的动作很笨拙,火柴划了好几次才燃起,微弱的火光照亮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鼻梁很高,嘴唇很薄,眼神总是望向很远的地方,仿佛在看一些我看不见的东西。
“你爸昨天是不是又打你了?”他抽了一口,把烟递给我。
我摇摇头,接过烟,学着他的样子吸了一口,呛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他看着我,没有笑,只是伸手拿回香烟,又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白色的烟雾。烟雾在潮湿的空气里弥散开,带着廉价烟草的辛辣味道。
“我看到你家晚上没开灯。”他又说。
我没回答。父亲那天喝醉了,不是因为我,是因为橡胶价格又跌了。他没有打我,只是把家里所有能砸的东西都砸了,母亲在一旁哭,哭声被他巨大的咆哮盖过。我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用枕头捂住耳朵。那晚确实没有开灯,因为电费单已经催了两次。这些事我无法对阿梁说,就像我无法对他说,我每天最期待的就是傍晚在河边看到他的身影。
“迟早要走的。”他忽然说,象是在对我,又象是在自言自语。烟头在他指间明灭,像一只红色的萤火虫。
“去哪里?”我问。
“吉隆坡,或者新加坡。哪里都行,反正不是这里。”他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尖碾灭。“这里什么都没有,只会烂掉。”
他说“烂掉”的时候,我仿佛能闻到河里那些漂浮物的腐臭,能感觉到橡胶林里无处不在的、缓慢的腐烂过程。我们的镇子,我们的人生,好像都在这股气味里慢慢烂掉。我看着他,想说点什么,或许是“我跟你一起走”,或许是更无力的“别走”,但最后什么也没说。我们之间总是有大段的沉默,沉默是我们唯一安全的语言。在那片幽暗得仿佛与世隔绝的橡胶林里,我们分享着同一支香烟,分享着彼此无法言说的秘密和恐惧。他的手指偶尔会碰到我的,干燥,粗糙,带着薄薄的茧。每一次触碰都像一次微弱的电击,让我既渴望又害怕。
那天我们回程时天已经全黑了。没有月亮,我们几乎是摸索着走出橡胶林的。穿过铁轨时,我被枕木绊了一下,他伸手扶住我,手掌握住了我的手肘。隔着一层布料,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掌心的热度。我僵住了,他也没有立刻松开。我们就那样在黑暗里站着,周围是无边的寂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吠。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又重又快。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最后是他先松开手,声音有些不自然:“小心点。”
回到家,父亲已经睡了,母亲在昏暗的厨房里收拾被砸碎的碗碟。她看见我,什么也没问,只是说:“饭在锅里,自己去盛。”我没吃,回到房间,关上门,躺在床上。黑暗里,手肘上似乎还残留着阿梁掌心的温度,而那股混杂着烟草、汗水和少年身体的气味,则像幽灵一样萦绕在我的鼻尖,久久不散。从那天起,我开始做一个重复的梦。梦里我一直在那片黑暗的橡胶林里奔跑,不停地跑,却怎么也跑不出去。阿梁就在我前面不远的地方,我能看到他的背影,却怎么也追不上。我大声喊他的名字,但他从不回头。
这个梦纠缠了我很多年,甚至在我已经离开小镇,来到这个完全不同的城市之后,它还是会偶尔出现。尤其是在我感到疲惫和孤独的时候。
与阿梁的最后一次见面同样是在河边。那是中五毕业后的一个下午,空气异常闷热,一场暴雨即将来临。我们坐在河岸边那棵巨大的芒果树下,谁都没有说话。他要去吉隆坡了,跟着他哥哥跑长途货运。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们的小镇留不住任何人,所有还有一丝力气的年轻身体,最后都会像被潮水带走一样,涌向那些更大、更冷酷的城市。
“什么时候走?”我声音干涩地问。
“明天一早。”他看着浑浊的河面,没有看我。
沉默再次降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沉重。空气里充满了泥土被暴晒后的腥气,以及远处工厂排出化学废料的酸味。我有很多话想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我想问他还会不会回来,想问他以后我们还能不能再见面,想问他记不记得那个晚上在橡胶林里他扶住我的手。但这些问题都像被石头堵在了喉咙里。
他突然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泥土。“我走了。”他说。
我仰头看着他,逆着光,他的脸隐没在一片阴影里,看不真切。我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他犹豫了一下,仿佛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转过身,沿着河岸朝镇子的方向走去。他的背影瘦削而挺直,很快就消失在河岸尽头的拐角处。我依旧坐在原地,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豆大的雨点开始砸落。那场雨下了整整一夜,河水暴涨,淹没了我们常常坐着的那片河岸。第二天,我去车站,没有看到他。就像一块石头沉入深海,阿梁从此消失在我的生命里。
后来我也离开了小镇,读大学,工作,在一个又一个城市之间辗转。我学会了穿西装,学会了喝咖啡,学会了在各种饭局上说着言不由衷的客套话。我甚至有过几段短暂而模糊的感情,和男人,在那些灯光昏暗的酒吧里,在那些同样孤独而沉默的身体之间。但每一次,当另一个人的体温靠近时,我闻到的依旧是那股来自遥远小镇的气味,混杂着汗水、泥土和廉价肥皂的气味。它像一个无法摆脱的诅咒,提醒着我,我从未真正离开过那片潮湿而黏腻的土地,也从未真正从那片幽暗的橡胶林里走出来。
父亲在我大学毕业那年就去世了,肝癌。葬礼上我没有哭。母亲卖掉了镇上的老房子,跟着我哥搬到了新山。那条我们曾经并肩走过的河,据说因为污染严重,已经被填平了一半,上面盖起了新的商业区。一切都在改变,一切都在消失。只有阿梁,他永远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留在了那个即将下起暴雨的闷热午后。他成为了一个符号,一个关于我那段无处安放的青春、关于那个无法被命名的压抑欲望的幽灵。
报告最终还是没有写完。我找出一个尘封已久的硬盘,在数千张杂乱的照片里找到了一张毕业合照。那是我们全班唯一的合照,在学校礼堂门口拍的。照片已经有些褪色,每个人的脸都显得模糊而遥远。我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找到了自己,瘦得像根竹竿,表情怯懦。然后我开始寻找阿梁。我从左到右,一排一排地看,把每一张模糊的脸都仔细辨认。但我找不到他。他又一次消失了,这一次甚至没有留下一个背影。
我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直到眼睛发酸。或许是我记错了?或许他根本就不在我的班上?或许他只是我臆想出来的一个幻影,用来承载那些我不敢承认的情感?这个念头让我感到一阵寒意。我关掉照片,重新打开那份写了一半的报告。屏幕的白光映在我的脸上,冰冷而陌生。窗外,夜色已经很深了,远处的城市亮着无数的灯火,像一片没有边际的冰冷星空。我知道,那个关于橡胶林的梦,今晚大概又会来了。在梦里,我将永远追逐着一个不存在的背影,在一个永远无法逃离的故乡里。而那股无名的气味将再次充斥我的呼吸,直到我醒来,发现自己依旧被困在这个没有气味,也没有记忆的房间里。
不知过了多久,我起身走到窗边。这座城市的夜晚和我记忆中的小镇截然不同,没有蛙鸣,没有虫叫,只有车辆行驶的低沉噪音,持续不断,像一只巨兽沉重的呼吸。楼下的街道空无一人,路灯投下橘黄色的光,把人行道分割成一块块明暗交错的几何图形。我想起父亲,想起他被酒精和失望压弯的背。他一辈子都没离开过那个小镇,就像那些被钉在土地上的橡胶树。他痛恨那片土地,又无法离开它。他是不是也曾经有过想要逃离的念头?在他年轻的时候,在他还没有被生活磨去所有棱角的时候。我从未问过他,我们也从未有过真正意义上的交谈。我们之间隔着的,是比那条浑浊的河流更深、更无法逾越的沉默。
现在想来,我对阿梁的依恋,或许有一部分是源于这种沉默的家庭。他也是沉默的,但他的沉默和父亲的不同。父亲的沉默是压抑的、充满怨气的,像一块密不透风的铅块;而阿梁的沉默,则带着一种野性而不驯的意味,像暴雨来临前宁静的荒野。在他的沉默里,我奇异地感到被理解的安宁。我们不需要语言,一个眼神,一个微小的动作,就足以交换彼此内心深处的秘密。那是极度危险的共鸣,在那个保守而封闭的小镇上,足以将我们两人都推向深渊。
离开小镇后,我曾试着打听过他的消息,通过一些还在镇上生活的老同学。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有人说他在吉隆坡开货车时出了意外,死了。有人说他跟一个女人跑去了印尼,再也没回来。还有人说他因为欠了赌债,被人砍断了手脚,扔进了巴生港。每一个传闻都充满了暴力和血腥,仿佛他的人生注定要以一种惨烈的方式收场。我不知道该相信哪一个,或者说,我每一个都不愿意相信。在我心里,他应该还活着,在某个我不知道的城市,过着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或许他已经结婚生子,变成一个臃肿、油腻的中年男人,早已忘记了那个曾经在河边和他分享同一支香烟的瘦弱少年。这样想,心里会好过一点,但又会感到更深的失落。
我拉开书桌最下面的抽屉,里面放着一个铁盒子,装着一些从小镇带出来的早已没用的旧物。一张中学时期的成绩单,一枚生了锈的校徽,还有一本硬壳笔记本。我翻开笔记本,里面是我当年胡乱写下的一些诗句和日记,字迹幼稚而扭曲。翻到最后一页,我看到一行被钢笔用力划过的字:
“河对岸的灯塔。”
我愣住了。这是什么?是一个地名?还是某种暗号?我完全没有印象。但这确实是我的笔迹。我盯着那行字,试图在脑海里搜寻相关的记忆碎片。河对岸……我们小镇的河对岸,除了橡胶林和一片乱葬岗什么都没有。根本没有什么灯塔。是阿梁对我说的吗?还是我自己写下的幻想?记忆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洞,无论我如何努力都无法填补。那行字像一个来自过去的谜语,嘲笑着我此刻的徒劳。
也许这才是最残忍的真相。我所执着不放的过去,早已被时间篡改得面目全非。我所以为的刻骨铭心,或许只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阿梁的存在可能真的像那张毕业合照所暗示的那样,是一个巨大的问号。他或许从未像我想象中那样重要过,他只是我青春期病态的孤独投射出的一个影子。我把所有的渴望、所有的叛逆、所有对现实的不满,都寄托在了这个影子的身上。而当影子消失后,我便成了一个没有寄托的游魂。
我合上笔记本,把它放回铁盒,重新关上抽屉。那股盘旋在房间里的气味似乎也随着这个动作变淡了一些。或许我该接受,过去已经死了,无论我如何招魂它都不会再回来。我应该像这个城市里所有的人一样,学会遗忘,学会麻木,学会在这些由钢筋水泥构成的丛林里,做一个合格的、没有过去的幸存者。
电话在这时响了起来,是我的上司,提醒我明早九点的会议材料必须发给他。我应付了几句,挂掉电话,重新坐回电脑前。报告里的那些数字和图表此刻看起来不再那么面目可憎。它们是清晰的,是实在的,是可以用逻辑和理性去分析和掌控的。这让我感到安全。我深吸一口气,开始敲击键盘,手指在键盘上移动的速度越来越快,仿佛要把整个灵魂都倾注进去。
窗外,天边开始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又一个不眠之夜过去了。我没有再想起阿梁,也没有再想起那条河。我只是在工作,专注而机械,像一台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我想这大概就是成长吧。成长就是学会如何杀死一部分的自己,然后用剩下的部分若无其事地继续活下去。只是在某个无人知晓的深夜,当我从疲惫的梦中醒来,我依然会下意识地去寻找那股早已消失在风中的气味,混杂着汗水、泥土和少年身体的独一无二的气味。
我不知道自己写了多久,直到颈椎传来一阵尖锐的酸痛,我才停下来。天已经大亮,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上投下几道狭长的光斑。报告完成了,我把它发给了上司,然后关掉了电脑。房间里恢复了寂静,只有冰箱偶尔发出低沉的制冷声。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仿佛一夜之间,我把过去几十年的记忆又重新活了一遍,然后亲手将它们埋葬。
我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冰冷的液体流过喉咙,让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一些。我走到窗边,拉开百叶窗。清晨的城市展现出它另一副面孔,街道上开始有车辆和行人,清洁工在清扫昨夜留下的垃圾,远处工地的塔吊也开始缓缓转动。一切都充满了秩序感,一种按部就班的秩序。我的小镇没有这种秩序,那里的一切都是混乱的、野蛮生长的,像热带雨林里的藤蔓,疯狂地纠缠在一起。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一件被我遗忘了很多年的事。那是在阿梁离开后不久,有一次我经过他家,那栋早已人去楼空的老旧木屋。门没有锁,我鬼使神差地推门走了进去。屋里搬空了,只剩下一些被遗弃的杂物,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霉味。我在阿梁的房间里站了很久,那是一个很小的房间,只有一扇窗,正对着我家。我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发现了一本被撕掉封面的书。我捡起来,那是一本很旧的世界地图册。我翻开,在其中一页,我看到了被圆珠笔圈出来的一个地方。那是一个位于南美洲最南端的港口城市,旁边用歪歪扭扭的中文写着几个字:
乌斯怀亚。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世界尽头的灯塔。
那一瞬间,巨大的记忆洪流将我淹没。“河对岸的灯塔”,原来是这个意思。那不是我们小镇的河,而是世界的河。他早就告诉过我他想去哪里。他想去那个世界尽头的地方,去看那座灯塔。而我却把这个最重要的信息遗忘了整整二十年。我把那本地图册带回了家,后来搬家时,不知道遗失在了哪里。连同那个地名一起被我彻底封存在了记忆的深处。
此刻,这个被遗忘的名字重新浮现,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击碎了我刚刚建立起来的平静。原来他不是一个幻影。原来我们之间并非只有沉默。他曾经对我发出过一个如此清晰的邀请。一个关于逃离,关于远方的邀请。而我却因为怯懦和无知错过了它。我甚至把它忘得一干二净。
我冲回书桌前,打开电脑,在搜索栏里输入“乌斯怀亚”。无数张照片跳了出来。照片上的那座城市被雪山和冰川环绕,海湾里停泊着白色的船只。其中一张照片就是那座著名的灯塔,红白相间的塔身,孤独地矗立在海天之间的一座小小礁石上。它看起来那么遥远,那么不真实,像一个童话。
这就是他想去的地方。一个和我所生活的这个闷热、潮湿、永无止境的夏天截然相反的世界。一个冰冷而纯粹的地方,就位于世界的尽头。
我不知道他最后有没有去成。或许他的人生轨迹早已在某个分岔路口转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或许那些关于他的血腥传闻才是更接近真实的版本。但这一刻,我宁愿相信他成功了。他逃离了那片会“烂掉”的土地,抵达了他梦想中的世界尽头。他或许就站在那座灯塔下,看着潮起潮落,看着海鸟飞过,呼吸着冰冷而自由的空气。
我关掉网页,一片难以言喻的悲伤漫了上来。这不是为他,而是为我自己。为那个被永远留在了原地,不敢回应邀请的少年。我终于明白,我所怀念的不仅仅是阿梁,更是那个曾经有可能成为的另一个自己。那个勇敢到可以抛下一切,跟着他去往世界尽头的自己。
阳光已经完全照进了房间,驱散了所有的阴影。我看着窗外那个秩序井然、按部就班运转着的城市,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我被困住了。不是被这个房间,不是被这份工作,而是被我自己。
我从钱包里拿出身份证,看着上面那张面无表情的、陌生的脸。然后我做了一个决定。一个在几小时前还无法想象的决定。我打开订票网站,手指在键盘上悬停了许久,最终,颤抖着敲下了那个遥远的地名。
或许现在去已经太晚了。或许我什么也找不到,什么也改变不了。但我想,我至少应该去看一眼。看一眼那座他想看的灯塔,替他,也替那个死在二十年前的我自己。当我按下确认键的那一刻,我仿佛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混杂着汗水、泥土和少年身体的气味。但这一次,它不再是束缚我的幽灵,而是指引。它穿过二十年的漫长时间,轻轻地对我说:
“走吧,去河对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