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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听风阁谶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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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深,琉璃坊主街的喧嚣渐歇,唯有更夫梆子声在巷弄间回荡,一声接一声,敲打着沉睡的边缘。
江霁影扶着昏迷不醒的殷昼,立在听风阁那扇毫不起眼的木门前。他大半重量都压在她肩上,呼吸微弱,靛蓝劲装右肩处的深色洇湿痕迹仍在缓慢扩大,浓重的血腥气与夜露的潮湿混在一起,挥之不去。檐下那盏孤灯摇曳,将两人纠缠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拉得细长而扭曲。
她抬手,叩响冰凉的铜质门环,三轻一重,是约定的暗号。
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一道缝,露出一双清凌凌的杏眼。是个约莫十四五岁的绿衣少女,梳着双丫髻,面容稚嫩,眼神却沉静得不像这个年纪。她的目光在触及殷昼满身血迹时微微一凝,却不见丝毫惊慌,只是侧身让开通路,声音清脆如碎玉相击:“阁主等候多时了,请进。”
踏入阁内,仿佛一步跨入了另一个世界。外界的声音骤然被隔绝,只余一片静谧。地面以温润的暖玉铺就,穹顶嵌着数颗龙眼大小的夜明珠,散发出柔和明亮的光辉,照亮了整片空间。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沉香木架,散发着幽远的暗香,架上密密麻麻堆满了各式卷轴、古籍、竹简,间或点缀着些罗盘、星象仪、甚至一些看不出用途的古怪物件,杂乱中自有一种独特的秩序。空气里浮动着书卷的陈香与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药草气息,沁人心脾。
绿衣少女阿月引着他们穿过重重书架迷宫,停在最深处。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有人正背对着他们,踮着脚,伸长了手臂去够最高处一格的一卷泛黄竹简。松花绿色的绉纱袍袖因他的动作滑落,露出一截清瘦的腕骨,在明珠光辉下显得有些苍白。
“阿月,可是贵客到了?”那人头也不回地问,声线清越,带着几分懒洋洋的、漫不经心的调子。
阿月应了声是。
那人这才慢悠悠地回身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含笑的桃花眼,眼尾微挑,瞳仁是清浅的琥珀色,顾盼间自带三分风流,七分敏锐。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墨发用一根简单的青玉簪松松挽着,几缕不听话的碎发垂在颈侧,平添几分落拓不羁的意味。
“哟。”他目光先在江霁影清冷的脸上转了一圈,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最后落在昏迷的殷昼身上,唇角弯起一个玩味的弧度,“殷兄这是唱的哪出?负荆请罪,还是……苦肉计?”
话虽调侃,手上动作却不慢。他自袖中摸出一个素面白瓷小瓶,拔开塞子,倒出两粒莹润如玉、散发着清冽药香的丹药,递给江霁影:“九转还魂丹,吊命用的。千金难求。”他顿了顿,桃花眼微眯,看向江霁影,“我这听风阁开门做生意,可不做赔本买卖,待他醒了,记得结账。”
江霁影接过那尚带体温的丹药,触手温润,道了声谢,小心地扳开殷昼的嘴,将丹药喂了下去。丹药入口即化,殷昼原本微弱的气息似乎稍稍平稳了一些。
“我想买聚宝阁失窃案的线索。”她抬眸,目光清凌凌地看向这位年轻的阁主,直接道明来意。
闻天语执起案上那把紫砂小壶,壶身小巧玲珑,他慢悠悠地斟了两杯茶,茶汤澄碧清澈,浮着几片舒卷的翠芽,热气氤氲:“那案子啊……”他将其中一盏推到江霁影面前,自己端起另一盏,轻轻吹了吹气,“水浑得很,漩涡暗藏,沾手容易湿身,搞不好还会……淹死。”
“阁主开价便是。”江霁影没有碰那杯茶,声音依旧平稳。
闻天语轻笑一声,桃花眼里漾开一丝兴味:“姑娘倒是爽快。”他放下茶盏,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案面上有节奏地叩了三下,发出清脆的声响,神色稍敛,“三条线索,听好了——”
他竖起一根手指,声音压低,带着某种神秘的韵律:“东行水畔,映月流觞。”
接着是第二根手指:“金石交错,地火熔心。”
最后,第三根手指落下,语气微沉:“木甲空鸣,黄雀在后。”
三句谶语,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满室书香药气中荡开层层涟漪,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玄机。
江霁影凝眉沉思。“东行水畔,映月流觞”,这似乎与河道、湖泊或是某种临水的仪式有关;“金石交错,地火熔心”,几乎明示了以矿产和地火熔炉闻名的流火郡;而“木甲空鸣”……则让她立刻联想到了机关术集大成之地——千机城。那“黄雀在后”又是何意?是指螳螂捕蝉,另有幕后黑手,还是暗示着追踪者本身也处于危险之中?
“就这些?”她追问,试图从那含笑的脸上看出更多。
闻天语双手一摊,腕间一串深褐色的伽南木珠随之滑动,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天机不可泄尽,否则……”他抬手指了指头顶,做了个俏皮又带着警告的噤声手势,“泄露太多,可是要倒大霉的。我这小本经营,经不起天谴。”
恰在此时,软榻上的殷昼发出一声低低的、带着痛楚的呻吟,浓密的睫毛颤了颤,悠悠转醒。他先是茫然地看了看四周明珠照亮的环境,待看清眼前的情形,尤其是书案后那张带笑的脸时,露出一抹无奈的苦笑,挣扎着想用手臂撑起身子,却因牵动肩伤而倒抽一口冷气:“看来……又劳烦闻阁主了。”
“好说,好说。”闻天语笑眯眯地打量着他,目光在他染血的肩头停留片刻,语气轻松,话里却藏着针,“严兄这伤看着凶险,位置倒是巧得很,偏了一寸,避开了心脉要害,运气不错。”
殷昼神色不变,只微微蹙眉,仿佛因伤痛而无暇他顾,他转向江霁影,声音虚弱:“江姑娘……”
江霁影简略地将那三条线索复述了一遍。
殷昼听完,沉吟片刻,苍白的脸上露出思索的神情,他看向闻天语,语气诚恳:“闻阁主,学识渊博,洞察入微。这最后一句‘黄雀在后’,不知……可否再解读一二?是指我们被人跟踪,还是……另有深意?”
闻天语把玩着案上一枚刻着奇异符文的铜符,笑而不答,指尖摩挲着铜符冰凉的表面。窗外忽有夜枭啼鸣,声音凄厉,划破夜空。他指尖一顿,铜符“啪”地一声轻响,翻倒在案几上,符文朝下。
他抬眸,眼底深处似有幽光一闪而逝,随即站起身,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时候不早了,二位请回吧。”他行至江霁影身侧时,脚步微顿,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记住,有些影子,追得越紧,逃得越快。有时候,停下来,反而看得更清。”
阿月早已提着一盏精致的羊皮灯笼候在门边,无声地将二人送至门外。夜色浓稠如墨,寒意侵骨,唯有身后听风阁门檐下那盏孤灯,在夜风中明明灭灭,如同窥视人间的独眼。
“先去流火郡。”江霁影望着长街尽头无边的黑暗,做出了决断。“金石交错,地火熔心”的指向最为明确,也与圣物可能蕴含的太阳之力关联最深。
殷昼靠在她身侧,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倚靠过来,气息微弱地应了一声:“好……听姑娘的。”月光黯淡,将两人紧密相依的影子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恍惚间竟似一个扭曲的整体,难分彼此。
阁内,闻天语站在微微开启的窗隙边,望着他们相互扶持、逐渐消失在长街尽头的背影。他指尖一枚磨得光滑的古旧铜钱正飞速旋转,映着窗外漏进的微弱月光,边缘泛起一圈幽冷诡谲的色泽。
“月华照影,烈日焚心……”他轻声哼笑,桃花眼中再无半分戏谑,只剩下深沉的算计与洞悉一切的冰凉,“宿命相逢,死局初现。这盘棋,总算有点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