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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笨拙的相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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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切似乎恢复了原样,又似乎完全不同。
藤原茜像往常一样起床、上学。脸颊的红肿消了一些,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出来。她没有刻意遮掩,神情也一如既往的平静。
相良猛则彻底进入了“鸵鸟模式”。他尽可能地避开任何可能遇到藤原茜的场合。上学绕远路,放学第一个冲出教室,甚至连自家院子都尽量少待,生怕一抬头就看到隔壁窗户后那张让他心烦意乱的脸。
然而,有些东西一旦改变,就无法再回到原点。
深夜,万籁俱寂。
藤原茜正靠在床头看书,忽然听到窗户传来几声轻微的、带着点迟疑的敲击声。
她抬起头。
窗外,相良猛正别扭地蹲在窗台上,眼神飘忽,就是不肯与她对视。他手里似乎还拿着什么东西,夜色中看不太清。
茜没有惊讶,她放下书,起身,走到窗边,打开了窗户。
夜风带着凉意涌了进来。
相良猛依旧蹲在那里,没有立刻进来,也没有离开。他沉默着,浑身都散发着一种极度不自在的气息。过了好几秒,他才像是下定了决心,猛地将手里拿着的东西塞到了藤原茜的怀里。
是一个冰袋,用干净的毛巾包裹着。入手一片冰凉。
“敷一下。”他粗声粗气地说,眼睛盯着窗框的某一处,“难看死了。”
说完,他像是完成了某项艰巨的任务,转身就要跳窗离开。
“相良。”藤原茜叫住了他。
他的动作顿住,背对着她,肩膀微微绷紧。
“谢谢。”她看着他的背影,声音很轻。
相良猛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只是动作更快地、几乎是仓促地翻下了窗台,消失在夜色中。
茜拿着那个还带着他掌心温度的冰袋,走到镜子前,将它轻轻贴在了自己红肿的脸颊上。冰凉的触感舒缓了皮肤的不适,也仿佛熨帖了心底某个角落。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神复杂。
他来了。用他最笨拙、最别扭的方式。
从那晚之后,相良猛翻窗的行为,从一次偶然的、带着负气意味的举动,变成了一种……隐秘的习惯。
他依然不会提前打招呼,总是在深夜突然出现。有时是带着伤药——在他自己打架挂彩后,会顺手丢给她一份,即使她并不需要;有时是抢走她刚打开的零食,然后在她平静的注视下,又别扭地分她一半;更多的时候,他只是沉默地进来,占据她房间角落的那个沙发,什么也不做,就那么待着,仿佛只是需要存在于这个有她的空间里。
藤原茜从一开始的些许讶异,到后来的习以为常。她从不问他为什么来,也不赶他走。她继续做自己的事——看书,写作业,画画,或者只是发呆。两人之间常常是长久的沉默,但那种沉默,不再是最初的尴尬和对抗,而是逐渐染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的平和。
她发现,这个看似凶狠暴躁的少年,在沉默时,身上会流露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深沉的疲惫,以及一种……不易察觉的孤独。就像一头受伤的幼兽,在无人的角落默默舔舐伤口。
而相良猛,则在一次次翻窗中,确认着某种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确认她没有因为那晚的告白而疏远他,确认这个空间依旧对他开放,确认……她还在。
他依然搞不懂“喜欢”是什么,也依然会因为看到她而心跳失序,会因为她的目光而耳根发热。但他开始贪恋这种无声的陪伴,贪恋这个房间里属于她的、淡淡的甜橙花香气,贪恋这份在混乱世界里难得的、短暂的安宁。
这天放学,藤原回到家。推开门的瞬间,看到的景象让她的心猛地一沉。
母亲凉子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没有开灯,暮色透过窗户,在她身上投下寂寥的光影。她的膝上,摊开着一本厚重的相册。她的手指正轻轻抚过一张彩色照片——那是很多年前,在东京的家里,她、母亲,还有那时尚且称得上慈爱的佑介,三个人紧紧挨着,脸上洋溢着毫无阴霾的幸福笑容。
凉子的眼眶是红的,虽然她听到开门声后迅速合上了相册,并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茜,回来了。”
“嗯。”茜低低应了一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她看着母亲强颜欢笑的脸,看着那本被匆忙合上却无法掩盖其存在的相册,胸口闷得几乎无法呼吸。
那个家,那些所谓的幸福过往,早已被父亲亲手打碎。而母亲,却还被困在回忆的碎片里,独自心碎。
她无法再待在客厅里,那弥漫的悲伤几乎让她窒息。“我回房间了。”她匆匆说了一句,几乎是逃也似的上了楼。
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茜才允许自己流露出一点点脆弱。她缓缓滑坐在地上,将脸埋进膝盖。白天的坚强外壳寸寸碎裂,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心寒。父亲的冷酷,母亲的悲伤,千叶的陌生,未来的迷茫……所有情绪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她紧紧缠绕,动弹不得。
她需要逃离。逃离这个被悲伤浸透的空间,哪怕只是片刻。
去哪里?
这个念头浮现的瞬间,一个身影,一个地方,几乎是本能地跳入了她的脑海——那个总是凶巴巴、却会用最笨拙的方式守护她的少年。
没有犹豫,她站起身,深吸一口气,打开门,走下楼梯。她没有看客厅的方向,径直走出了家门,然后,站在了隔壁相良家的院门外。
抬起手,按下门铃。她的心跳有些快,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开门的是一个气质温婉的中年妇人,眉眼间与相良猛有几分相似,但神色要柔和得多。是相良杏,相良猛的母亲。
“你好,请问找谁?”杏看着门口这个容貌清秀、眼神却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疲惫的少女,温和地问道。
“……您好。”藤原顿了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我找相良猛。我是……他的朋友,藤原茜。”
“朋友?”杏的脸上闪过一丝清晰的惊讶,随即化为一种更深层的、带着探究和一丝了然的柔和笑容。她侧身让开,“请进,他在楼上房间。左边最里面那间。”
“谢谢。”藤原微微鞠躬,走了进去。
相良家的布置简单,甚至有些陈旧,但收拾得很干净。她依言走上二楼,停在左手边最里面的房门外,敲了敲门。
“谁啊?!烦不烦!”里面立刻传来相良猛极其不耐烦的吼声,伴随着什么东西被丢开的声音。
茜推开了门。
房间里的景象和她想象的差不多。有些凌乱,衣服随意搭在椅背上,地上散落着几本漫画书和游戏卡带。相良猛正盘腿坐在地上,对着游戏机屏幕猛按,听到开门声,他暴躁地回过头:“妈,都说了别……”
他的话戛然而止。
在看到门口站着的藤原茜时,他脸上的暴躁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然的、毫无防备的惊愕。他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眼睛瞪得老大,连手里的游戏手柄都忘了放下。
“你……你怎么来了?!”他猛地站起身,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她怎么会来他家?还找到他房间?这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茜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她看着他脸上毫不掩饰的惊讶,看着他因为紧张而微微绷紧的身体,忽然间,那股从家里带出来的沉重压抑,似乎找到了一丝缝隙,得以稍稍泄露。
“不能来吗?”她轻声反问,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微弱依赖。
相良猛被她这句话问得噎住了。他看着她的眼睛,那双平时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却清晰地映出一种深沉的疲惫和……脆弱。就像那天晚上,在她家门外一样。
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所有质问和别扭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别扭地移开视线,抓了抓头发,语气生硬,却不再充满敌意:“……随你便。”
这几乎等同于默许。
藤原走了进来,轻轻关上门。她没有四处打量,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走到房间角落那个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旧沙发旁,坐了下来。她抱着自己的膝盖,一只手靠在沙发扶手上撑着脑袋,眼神有些放空,仿佛只是想找一个地方,安静地待着。
相良站在原地,看着她这副与平时截然不同的、缩成一团的样子,浑身都不自在起来。他想问点什么,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想做点什么,又怕弄巧成拙。这种无力感让他烦躁,却又不同于以往那种想要破坏的暴躁。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沉默。只有游戏机屏幕因为无人操作而发出的待机音效,单调地重复着。
最终,相良猛像是终于无法忍受这凝固的空气,或者说,无法忍受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无声的悲伤。他粗声粗气地丢下一句:“……我去洗澡。”
然后,他几乎是逃也似的,抓起换洗衣服,冲出了房间,还把门带得震天响。
浴室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房间里只剩下藤原茜一个人。她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相良猛房间的气息更加清晰了——淡淡的木质香味,阳光晒过被子的味道,还有一种属于他本人的、带着点野性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这种气息并不让人讨厌,反而像一种无形的屏障,将她与外界那些烦扰暂时隔离开来。
紧绷的神经在这样熟悉又安全的环境里,一点点松弛下来。连日积累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眼皮变得越来越沉重。她抵抗了几下,终究没能抵过身体本能的需求。
她慢慢地侧身,蜷缩在并不算宽敞的旧沙发上,闭上了眼睛。呼吸逐渐变得均匀绵长。
当相良猛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带着一身水汽和沐浴露的香味回到房间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那个总是让他心烦意乱、不知所措的少女,此刻正安静地睡在他的沙发上。她蜷缩着,像一只终于找到安全角落的小兽,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柔和的阴影,平日里那份清冷和疏离荡然无存,只剩下全然的、毫无防备的宁静。
相良猛的脚步瞬间停住,呼吸也下意识地放轻了。
他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她的睡颜,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握住,又酸又胀,还有一种陌生的、几乎让他感到恐慌的柔软情绪在胸腔里弥漫开来。
她睡着了……在他的房间里。
这个认知让他大脑一片空白。
他小心翼翼地走近,生怕发出一点声响惊醒她。他蹲下身,隔着一段距离,静静地看着她。她似乎睡得很沉,连他靠近都没有察觉。
房间里只剩下她清浅的呼吸声,和他自己有些失控的心跳声。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悄悄洒落进来,在她身上镀上了一层银白的、朦胧的光晕。
相良就维持着这个蹲着的姿势,看了她很久。所有的烦躁、所有的别扭、所有的不解,在这一刻,都奇异地沉淀下来,化为一种无声的守护。
他没有叫醒她,也没有离开。只是这样守着,在这个寂静的夜晚,在他充斥着暴力与混乱的世界里,为她圈出了一小片绝对安宁的港湾。
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他只知道,此刻,他不想任何人、任何事来打扰她的安眠。